[近期更新]食色杏也

更新时间:2022-10-27 06:18:15 来源:互联网 作者:网友网民

[近期更新]食色杏也

楔子

*

大唐贞观四年,长安城迎来了第一批遣唐使。

四十年后,遣唐使递国书,称:“稍习夏言,恶倭名,更号日本。”

自此,日本与大唐的交流愈发密切。一艘艘海船载满了使官、学者、工匠、画师、乐人、僧人,从大坂扬帆,乘着夏天的季风越过东海,千里迢迢奔赴长安,见证天朝上国的富庶与丰足。

他们潜心钻研各类典藏,将长安与洛阳最时新的工技、书籍与服饰带回日本,善加学习。

他们在国子监读书、在酒肆吟诗、在朝野为官,日子过的舒适又惬意。

好光景一直持续到天宝十四年。

第十一批遣唐使,惨遇历史上的那一场 “安史之乱”。

*

长安失守,叛军肆意掳掠,皇城岌岌可危。

同众多受难百姓与官吏一样,大部分滞留长安的日本遣唐使都没能躲过这场腥风血雨。

侥幸活下来的孩子们嘤嘤哭泣,无枝可依。

*

在那段兵荒马乱的岁月,葵屋收养下许多遣唐使遗孤。

葵屋是座东瀛花楼,一枝独秀。

它盛产花魁,曾以美食美色名噪长安。直到八年动荡结束、新帝登基,葵屋依然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第一章

长安城,三月天,桃花灼灼,春衫薄。

一群丽人笑着闹着,折断桃枝,踮起脚尖,拿红丝线把它装饰在大门上。

这里是葵屋,东瀛花楼。

据屋主说,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奈良平城京就会遍插桃枝,为年轻的女孩子举办女儿节,借此祈求一生的幸福与爱情早日降临。

“杏子,奈良很远么”一名俏丽侍女往鬓角插上桃花,憧憬着故乡三月间的盛事。

“当然了。”吾池杏子肯定地点点头,答道:“奈良可是个比爱情还遥远的地方。”

侍女嘻嘻哈哈拿团扇去拍她:“喂,人家问奈良,你怎么扯到爱情上。杏子,莫非你思春了瞧瞧你手中的那一大捧桃花……”

听到“思春”二字,杏子笑弯了眼角,躲开团扇,挥着桃枝说:“我没思春,京兆府的那位法曹才‘思春’。你们小心哦,背后乱喊法曹大人的名字说坏话,可是要被丢进狱里去的。”

“哈哈,那位思春君。”周围的侍女全都捂嘴笑起来。

*

说起“那位思春君”,几乎是半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一桩趣闻。

不为别的,只因他姓薛,名“思春”。

薛思春时年二十一,在京兆府里担任法曹一职。

无论如何都应该绷着脸、严肃又冷峻去审犯人的法曹,名字竟唤作“思春”!此事一经传开,顿时成为茶余饭后最受欢迎的闲谈。

听闻大堂之上,两旁的衙役亮嗓子高喊“威——武——”京兆府的法曹大摇大摆端坐正中,惊堂木“啪”的一拍,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尔后薛思春薛法曹开口就是一句:“本官思春,下跪何人”

……为了一证真假,京兆府差点儿被赶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这场景还被东市的杂耍班子编了出来,时不时演上一回:爬竿艺人噌噌攀到竿头,随着竹竿左右摇摆,与搭档学着各地方言,一起耍宝念台本:

“本官……思春……”

“大人,俺就顺手偷了个烧饼,您饶了俺吧!俺宁愿挨棍子,也不想献出俺家小菊花!”

“本官并非思春,本官是薛思春。”

“啥学思春生手这更不行咧!”

笑一笑,十年少啊!连京兆府的同僚们也常常拿薛法曹来开涮。胡诌成一段话,凑成“京兆府开门六件事”:

征兵、修仓、收税银;

升堂、审案、笑法曹。

薛思春对这事从来一笑了之,不往心里去。以至于“笑法曹”终于成了京兆府最日常的公务之一,大吏小吏瞧见法曹,总要打趣两句“今日思春否”

摊上个如此不正经的名字,的确有点儿倒霉,但薛思春从没考虑过改名。

唉,谁让他爹爹叫薛思,他娘亲叫柳春娘……

作为薛思和柳春娘的骨血,他一生下来,他爹就为他取名“薛思春”,寓意很深远,动机很自私:“儿啊,爹深爱你娘,万一爹早早撒手西去了,你就是我留给她的全部遗言。”

薛老爹对他寄予厚望,悉心栽培,期待教导出个文武双全的儿子来,好光耀门楣。

薛思春从小就争气。别的娃娃还在握笔杆学写“天、地、人、大”时,他已经认得 “饕餮”这么复杂的字了。

弱冠之前,小薛过得一帆风顺。

七岁拜师习武,十岁由姨父贺博士提早领进国子监,抱上厚厚一摞书,搬着个小胡凳坐在桌边旁听。长安战乱的那几年,举家到乡下避难,父母特地延请名师坐馆授课,一天课业也不曾耽误。薛思春长到十九岁,不但身手矫健,精通律算二学,还练出了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果真是一表人才,上马能搭弓射箭,下马能倒背如流。

有儿如此,直叫薛老爹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为儿子选个怎样的媳妇。小薛对娶亲的事兴致缺缺,他太忙了,忙着读书、忙着练刀、忙着充当家里的小账房,还得忙着备考。

二十岁,薛思春稳稳考中功名,直接当上七品法曹。

薛法曹当差办事干净利落,勘察案子心思缜密。兼吃苦耐劳,精力极旺,京兆府内搬桌子挪柜子这些小事他一人全包了。平日里猎到黄兔獐子等野味也乐意分给旁人,深得一众同僚喜爱。

法曹的品阶虽不高,京兆府却是积攒资历的好位置,只待历练三四年,升迁到刑部易如反掌。熬上小半辈子,自能熬成股肱重臣。

也许人生的前二十年太顺利,耗光了小薛这辈子所有的好运气。

自从入职京兆府,他就开始遭遇霉运。名字先搁下,爹妈给的,没办法,思春就思春呗。可是,当上法曹一年来那些莫名其妙的倒霉事……唉,不提也罢。

总之,人要是倒了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

此刻,薛思春正立在葵屋门外,面无表情地听旁人笑称他为“饥渴的思春君”。

薛思春按了按刀,从京兆府常服出来,忙到现在还没吃饭,的确有些饥渴。

他面前的几名葵屋女子巧笑倩兮,还在继续叽咕有关于“思春君”的各种民间流言蜚语和小道消息:“波斯邸的人说,思春君去酒肆都要挑选远离胡姬的座位。饥渴的思春君为什么还没婚娶呢我猜呀,他是个断袖……”

此说法不新奇,半年前就有了。薛思春想。

她们笑一阵又说一阵,津津乐道:“哈哈,听说他周岁的时候,抓周抓到春宫图,怪不得叫思春君。大唐人好奇怪呀,如果抓到玉乌龟佩饰什么的,名字岂不是成了‘乌龟’君”

此说法有误差,薛思春想。虽然他老爹私底下开了间画铺卖春宫,但他娘说,抓周抓到的是只小獬豸,战国古物,执法兽。

“哎,来客人了。”杏子一扭头,看到门前有位高大郎君。

她忙上前两步,弯腰行礼:“您快请进,葵屋恭候大驾。”

薛思春亮出一纸公文,公事公办:“我是京兆府司法的法曹,奉命前来查案。此乃官府文书,本法曹有权搜查整个葵屋,并且有权带走任何人。”

京、京兆府京兆府的法曹

那不就是她们热烈谈论着的“思春君”!

这位薛法曹立在葵屋外面多久了有没有听到她们在笑他……最重要的是,对方手里握着刀!如果他不开心了,随手杀掉几个奴婢也无关紧要吧门口摘桃花的侍女们纷纷低下头,小步小步向后退。天啊,光想想就可怕,哪儿还敢上前赔礼道歉。

“谁是管事”薛法曹收起令纸,扫一眼面前这些花容失色的小娘子们。

无人答话。别人都退到了后面,只剩下杏子一人原地未动。

“带我见你们屋主。”薛法曹指向杏子。

“请随我来。”杏子再次弯腰,把薛法曹领进葵屋。

葵屋很清雅。鹅卵石小径两旁栽满竹子,满眼碧色。待绕过竹丛,又有桃李棠桐等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花香熏人,最宜小酌。

薛法曹一路仔细留意,有些女子腰间系着宽锦带,作日本装束。有些女子则是齐胸襦裙,跟长安娘子们打扮相同。

日本学大唐久矣,这间花楼也没什么特别稀奇的地方。

杏子不停地行礼致歉:“对不起,在门口怠慢您了。她们只是侍女,没有待客的资格,因此逡巡不前。还请您多多包涵。”

薛法曹瞥见她眼底并无惊恐,气息匀称,怀中的桃枝齐拢得齐整,一枝不乱。

如果葵屋待客的女子都如她这般沉稳难察神色,法曹的活儿可就不好干了。薛法曹皱眉,他更喜欢那些犯人们惊慌失措,不打就招。

薛法曹停下脚步,板起脸,沉声道:“你们在门口取笑我的名字,本法曹没聋。”

“取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薛法曹把他的横刀往外拔了拔,官威渐重。

拿刀吓唬,为何还不见她瑟瑟发抖求饶

杏子反而抬起头,乌黑双眸直望向薛法曹。刚才在门口,他分明一幅毫不介意的样子啊!

杏子与尚在习艺期的小侍女不同。杏子已经满十五岁,只等过完女儿节,就能正式挂上花牌了。待客之道,她自然懂得。

客人发怒,该想办法化解怒气。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何谈努力当花魁当不上花魁,何谈攒银子赎身没有大笔资费,何谈回到东海那边寻找亲人父母虽葬身安史之乱,她的爷爷奶奶和叔舅亲戚们总还有人活着。

杏子展颜,冲他甜甜一笑:“思春君。”

笑的勾魂摄魄,唤的糯软甜腻。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唤他。或者说,思春二字,似乎从来没如此动听过。

然而薛法曹面上依旧毫无表情。身为法曹,不动声色是个必须要养成的好习惯。

杏子垂眸,甜笑功力还不够那再换个别的法子。她的睫毛投下哀愁的淡影,怀中的桃枝簌簌而颤,可怜兮兮轻声说道:“思春君,您在生气么”

“杏子曾经听屋主说,奈良城里住着位富商,他十分仰慕大唐,家中一切摆设都来自长安。富商还改姓为范,并且为女儿取了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做婉。”

范婉……饭碗薛法曹松开握刀的右手,笑了。

看来这世上有个倒霉名字的人还有很多,他薛思春没甚好抱怨的。

“带路。”薛法曹决定先不计较那些小丫头们的过错。

“是。”杏子暗松一口气,俨然把他当作一次试习。将来迎客,应该不会太糟糕吧。

又转过一处假山,才拐进屋主的小院子。薛法曹只顾去看周围情形,没留神路边花枝上停了只大蜂。他个子高,花枝扫在额上,那蜂狠狠蜇了他一下。

树上粉瓣嫩叶乱颤,蜂蝶四处飞舞。

薛法曹无可奈何耸耸肩,额头生痛。呵,又倒霉了,挨蜇。

*

薛法曹带刀办案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葵屋,不断有人被屋主唤去问话。

说起来算不上什么大事,昨天鸿胪寺的张卿轮休,到外头逛了逛,结果不慎遗失鱼袋。鱼袋里自然没装半片能调兵遣将的鱼符,那东西不归鸿胪寺管。然而金银丢了也怪心痛的,张卿特地托京兆府替他寻物。

“反正不关我们的事。”未挂牌的侍女们一起拎水去浇花,免不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几句。杏子悄悄跟她的闺蜜咬耳朵:“……叮当,那个思春君,有可能真是断袖!我冲他笑,笑得桃花上的蝴蝶都飞过来了,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杏子,你今天没涂胭脂,或许魅力不够。”工藤叮当也悄悄说:“待会儿盛装打扮,再笑一次试试……”

“不是胭脂的问题。”杏子摇头,拍手喊不远处修剪花枝的昆仑奴:“瓦当,过来。”

昆仑奴黑塔似的,憨头憨脑大步跑到她们面前。

“咳,叮当,你瞧着。”杏子拍拍两腮,摆出个灿然耀目的微笑。

昆仑奴痴痴怔住,不由看呆了,手里拿的铁剪子直坠到地上,砸在脚背也觉不出一丝痛。

“思春君确为断袖无疑。”杏子与叮当异口同声得出结论。

杏子捡起剪子递给昆仑奴,在他面前晃了晃小手:“瓦当,别呆啦!我去端和果子,该给姐姐们的房间送点心了,回见。”

和果子,葵屋里美味的日式点心,小巧精致。杏子轻轻推开障子门,把和果子递给屋内的侍女。她偷偷往里看一眼,思春君还在。那位官员的小荷包似乎已经被姐姐们找到了。

薛法曹从托盘内拿起张卿的鱼袋,钱财分毫不差。

官吏丢失鱼袋,这是今年的第三起。不过,官吏丢失猫狗,今年已经有十来件了。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往京兆府扔。

屋主笑吟吟奉上一碟和果子:“薛法曹,您请用。”

“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额头上顶着蜂蜇的大包,实在不宜久留啊。

他收好鱼袋,暗自琢磨。

鸿胪寺官吏丢失鱼袋,这是今年的第三起。

第二章

送走薛法曹,葵屋的屋主挥手遣散众侍女,单独留下吾池杏子。

“您有什么吩咐吗”杏子规矩跪坐在一旁,伏低身子,心里想着,大概要谈一谈挂花牌的事情了吧,早晚就在这几天。

“杏子,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你。”她和颜悦色,命杏子坐近些。

杏子端正挺直小腰,视线对上这位迟暮美人。屋主保养的很好,面上敷着淡淡的粉,额心贴了时新花钿,斜倚美人靠。

有这样一种女人,妆容永远精致,微笑永远适宜,禀性永远沉稳,她们二十岁像三十岁,四五十岁还像三十岁,岁月似乎一直停在那里。

葵屋的屋主佐竹氏,永远三十岁的女人。

“杏子,你已经及笄,将来有何打算”屋主从袖中取出薄薄一张纸,放在杏子面前:“账房新算出来的单子。养育你九年所费花销,外加一点利钱。”

杏子忙行大礼:“蝼蚁之命,这些年承蒙您的照顾。”

屋主一手托腮,不急不缓地向杏子抱怨着世道:“最近银子贬得厉害,听说其它几个州县连小包盐巴都涨到了三十文,乡人纷纷抢着去买来屯在家中。米价就更别提了,一石米简直比开元年间贵上三百倍。”

杏子点头表示了然,这位三十岁的女人需要积攒些脂粉钱。她捧起那张脆薄竹纸,看也没看密密麻麻的明细帐目,目光爽快地落在最左边。

吾池杏子,欠一百九十万贯。

如果是思春君那样的官吏,俸禄不过四五万贯,要四十年才能攒够。杏子默默估算了一下一百九十万贯到底是多少钱,心里有点儿发寒。

屋主见惯了,知她在想些什么心事,笑着说:“别害怕,这只不过是四位美婢的市价而已。那些养了上千奴仆的府邸,根本不会在乎花一百九十万贯买个美姬。”

卖入侯门为姬妾,或者留在葵屋慢慢还。这一笔债,总有法子了结。屋主决不做亏本的生意。

杏子小心折起竹纸,拜道:“愿留在葵屋。杏子已经准备好了,十四等技艺一样也没缺。杏子会努力迎客,早日当上花魁多赚银钱,早日偿清您的收养之恩。”

“那样很辛苦。” 屋主提醒她:“不如寻座府邸为妾,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杏子,你看葵屋这些年离开的女孩子,她们在长安过得很舒服。”

“那样便成了笼中鸟,一辈子都飞不到杏子想去的地方。”杏子报以微笑。她有梦要追逐,岂会轻易自卖为妾,失了自由。

屋主不再多言。人各有志,且随她们的心意去。

“一切都拜托您了,佐竹桑。”杏子站起来,退到门边。她学着花魁那样,优雅地探足,趿上她的木屐,理平衣衫。

屋主佐竹氏轻叹,伸手往熏炉内添上几块香饼。年轻人呵,总是如此有朝气,不畏艰难险阻,不怕头破血流。飞到想去的地方许多年以前,她的丈夫想尽一切办法往长安飞。可如今呢……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寡居在这异乡了。

“佐竹桑,请给我的花牌绘上杏花吧!”

障子门被杏子重新推开一条缝隙,她露出半边脸蛋,冲屋主笑道:“佐竹桑,如果杏子能够成为花魁,您也会为我举办盛大的花魁游街仪式,对么”

“杏子,如果你想高屐游街,首先应该唤我妈妈桑。”屋主左右晃了晃食指。

“佐竹桑比较好听嘛!”杏子歪头笑笑,同屋主告别,提起裙裾跑回后院去。木屐踩在石板路上,踏踏作响。

她干脆迈着小碎步踏出一支《踏谣娘》来:

“野花随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绿草凄凄抖动,无尽的缠绵依恋。初绿的柳枝坠入幽幽碧水,搅乱了芳心柔情荡漾……”

教导歌舞的李大娘说,它曾是大明宫里经久不衰的节目。

杏子一路踏舞,看到工藤叮当在打扫庭院,奔过去绕着她继续跳踏谣娘:“……现在终于锦衣还乡,又遇到这故里的春天。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溪桃花。”

“吾池杏子!干了半天活了还跳‘踏谣娘’,你不累吗!小心,别踏乱了我刚刚拢到一处的杂草。”叮当挥挥竹扫帚,摆出架势要撵她。

杏子两拳虚握,举起来装作猫爪,身子左晃一下右晃一下,边晃边笑着说:“我的招财猫啊你快来吧!杏子要挂花牌了,杏子要赚银子了,杏子要衣锦还乡去探望故里的春天了!看那一江春水,看那满城樱花……”

“叮当,屋主已经跟我议定挂花牌的日子。”杏子心情不坏。

“你……真的要去伺候那些猥琐的男人们么”叮当低下头,踢开一粒石子。她顿了顿,说:“杏子,何必要习满技艺。像我一样作个笨笨的侍女吧,累虽累一些,至少比地上这些残破不堪的落花好许多。”

杏子拉着她的手,小声说:“喂,笨笨的侍女工藤叮当,你知道吗一位高明的花魁可从来不去伺候男人。”

“嗯”叮当满眼疑惑。

“嗯!只要她善舞长袖,男人们会争先恐后去伺候花魁。我偷偷地观察过琉川芽美花魁,她待客非常高明,每次只需要端上和果子,清歌一曲。哦,还有,夜子花魁也很厉害。叮当你别太担心,我好好向姐姐们学习。”

葵屋有前辈姐姐可供请教。杏子拍拍胸脯,说:“有句话叫做胸中有竹林一定会成功。我觉得,我胸中已经拱出一小片竹笋,或许能行。”

叮当“扑哧”一声笑了:“什么胸中有竹林啊,那叫胸有成竹。”

“反正都是一样的意思嘛。唉,你这个笨笨的侍女,别总揭穿人家。”杏子取过扫帚,帮她扫地:“总之,哪怕胸中没有竹林、只有把竹枝扎的扫帚,它也能扫出一条道路。”

话虽这样说出去安慰好朋友,杏子心里却并没多少底。

*

春光宜赏,怎奈公门事多。

“只见日影长,不见公文少,两眼一睁,忙到吹灯……唉,忙啊!”京兆尹理好一叠文书,站起来伸伸腰。

他推开窗户,正瞧见手下薛法曹在拴马。

“薛思春,寻一趟鱼袋费时这许久莫不是你半路思起春来,折桃花去了哈,人不风流枉少年,小薛,折到几枝呀”京兆尹凭窗招手,同薛法曹打个招唿。

薛法曹走到窗边,拱拱手,正色道:“府尹,属下又往鸿胪寺跑了一趟。”

“鸿胪寺有没有送你几袋子番使进贡的特产以示感谢小薛你别说了,本官猜出来了,他们一毛不拔对不对”京兆尹咬牙切齿:“仗着会说几句番国鸟语,屡次爬到咱京兆府头上来耍威风。辛辛苦苦帮他们忙找鱼袋,干完活连俩大铜板都不肯给。小薛,下次只还鱼袋,别还金银。咱俩六四开,我拿六成,你分四成。”

“不敢不敢,头儿九成,属下一成即可。”薛法曹耐心听完了府尹的牢骚。

京兆尹闻言大悦,击掌道:“小薛,你不愧是久经考验的称职法曹,如此甚好。”

薛法曹随即禀明他这一趟差事的收获。一月,鸿胪寺遗失鱼袋,在酒肆找回来了。二月,鸿胪寺遗失鱼袋,四处找不着,换了个新的。三月,鸿胪寺又遗失个鱼袋,从葵屋寻到的。

“属下此去鸿胪寺,同三位失主仔细聊过。鱼袋无故丢失的当天,他们均与葵屋女子有往来。”薛法曹把那些细枝末节一并跟京兆尹说了,他觉得三桩事都跟葵屋沾点儿关系,有疑点。

京兆尹抚须,沉吟片刻,问薛法曹:“三人召的同一个小娘子陪酒”

“每次召好几个小娘子一起伺候吃喝。如果加上葵屋打扇斟酒的侍女丫环,数都数不过来。”薛法曹请示:“府尹,是否彻查葵屋”

京兆尹摇头。又不是兵部鱼袋失窃,京兆府没必要太费心管别人的事。他瞧瞧日头快要往西坠,立在门口喊齐众人,大手一挥,慷慨说道:“今天辛苦了,我请客,犒劳犒劳诸位!选家酒肆,咱们去大撮一顿!”

“头儿,您上回说大撮一顿,结果……”一名胖吏揉揉肚子,哭丧着脸抱怨:“结果左选右选,选了个小摊子,大撮馄饨。”

“馄饨也就罢了,您还专点素馅的!”

京兆尹负手走在前面,叹道:“唉,刘户曹,这话说的可就辜负了本官的一片苦心呐!你看看薛法曹的身板,再看看你那将军肚……”

“头儿,俺能跟薛法曹比么他司法,俺司户,他年轻力壮的,整天跑来跑去办案子,俺整天坐在衙门里誊抄户籍,这全是坐出来的小肚腩。”刘户曹拍拍肚子,两眼直朝街边的胡姬酒肆张望。“那家店胡姬模样不错,正宗金发。”

京兆尹没停脚步,彻底绝了他们进酒肆的念想:“须知鸡鸭鱼肉吃太多,身材走了样儿,会被那帮子御史数落咱们京兆府不够清廉。”

“所以今天还是野菜馄饨”一群人登时迈不开腿。

“非也,非也。”京兆尹颠颠荷包,大笑道:“今天不吃本土馄饨,也不看胡姬跳舞。本官带你们尝尝日本风味。走,去葵屋!”

第三章

所谓花楼,大门朝南开,没钱别进来。

闻得葵屋有三绝,盘中的美食绝对不厌精,花魁的美色绝对能倾城,客人的银钱绝对不够用。莫说荷包里的银子不够用,搬座金山银山也嫌少啊。京兆尹一说要在葵屋请客,刘户曹立马停止抱怨,忙打开扇子为他扇风:“头儿,您真够意思!”

七碟“日本风味”摆在了桌上。

掀开盐渍樱叶,饭团躺在正中,旁边配着梅酒。白米粒被捏成丸子大小,覆上一小片新鲜鱼脍,盘沿点缀着樱桃。红白绿三色,美则美矣,就是有点儿太过于小巧玲珑。

不够一口吞的。

京兆府的一群官吏们愣了片刻,不约而同盯住京兆尹,在沉默中爆发了:“头儿!这就是全部的饭菜”

京兆尹端起梅酒,清清嗓子,举杯道:“这就是全部了,诸位所看到的每一粒米都清香无比,好好品味吧。葵屋盐渍樱叶可是长安独一份,别处买不到。来,为咱们京兆府清廉为公的好名声共饮此杯。”

他手下六司的六位官吏挟起树叶,面面相觑。

“果然不能指望什么‘大撮一顿’……”刘户曹惆怅地抿了一口梅酒,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抱怨馄饨……如果不抱怨京兆尹请客不够大方,咱们也不会到葵屋来,如果不到葵屋来,随便找个小摊点上几碗馄饨多好,至少喝汤能喝到肚儿滚圆。”

说时迟,那时快。

还没等刘户曹啰嗦完,只见席间的几位同僚手起筷子落,眨眼间碗碟四大皆空。

众人把那些饭团子连鱼带树叶囫囵咽下去,继而一致扭头望向京兆尹。

那眼神,堪比怨妇。

京兆尹细细嚼着米粒,旁若无人似的慢慢吃完了他那一份。他接过侍女递来的巾子擦净嘴角,摇头道:“别看了,本官点不起别的菜。银子总共就这么多,花完了。”

“一锭、两锭、三锭!”

三锭官银被刘户曹从京兆尹的荷包里扒拉出来,一枚一枚摆在桌上。

钱还没花完,证据确凿。

刘户曹学着同僚仓曹平日查帐的模样,跟抓住偷税漏税的奸商一样,仔细抚摸那些宝贝银子,痛心疾首、声泪俱下:“府尹!您这是在蔑视六司的本职工作!咱们京兆府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查帐收银子!”

六双眼睛齐刷刷喷出了火,恨不得用目光把京兆尹烧成烤全羊。

“来人呐,上菜,上肉菜!”刘户曹毫不客气地要把那三锭银子充公。他唤来屋角捧酒旋子的侍女:“再给府尹大人来一份咸树叶裹糯米团,俺们其它六个人吃肉!只管捡着贵的往上端,甭替俺们省银子。”

京兆尹忙喊停,捂住钱袋压低声音说:“诸位,这是福利银子,另有妙用……可不能糟蹋在几盘子菜上头……”

话才说了一半,薛法曹摆手打断他:“头儿,你们福利吧,我吃饱了,先回家。”京兆尹特地带他们来葵屋,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吃几碟饭团,多半与调查葵屋有关。而“留宿过夜,牺牲色相套口供”这种勾当,薛法曹断然不肯答应。

“明天京兆府见。”薛法曹拿起他的横刀。

言下之意,现在不属于公务时辰。

鸿胪寺那档子事,该报告的都报告了,上头爱怎么彻查就怎么彻查,今夜他不参与。薛法曹朝左右同僚拱拱手,起身欲走。

“快拦住他!”京兆尹嘻嘻哈哈笑着说:“有福同享嘛,思春,正经关头上,你倒临阵脱逃了喝杯小酒又不碍事,留下。你若走,我就不请客了,没劲。”

包括京兆尹在内,六双眼睛齐刷刷冲薛思春勐抛刀子。

京兆尹的眼神在说:“小薛,本官好不容易寻到个办案的借口把这笔花销归入公帐中,借此机会吃喝玩乐一回。你身为法曹,敢偷懒你要是走了,我让登记户籍的刘笔杆子去查葵屋跟鸿胪寺的干系”

户曹、功曹、士曹、仓曹、兵曹五位同僚,纷纷甩来冰冷的目光,鄙视这位浮名在外的法曹:“薛法曹,就算你真是个断袖,也别拖累俺们享受福利啊!”

众怒难犯,薛法曹只得重新坐下。

唉,所谓同僚,说白了就是必须得“同流合污的官僚”。

*

银子奉上,花牌摘下。

京兆尹笑眯眯,怀拥美人而去,留下一句:“小薛,多点几位,别心疼银子!不够用就先赊上,月底从府里拨。”

薛法曹僵着个脸,把所剩的花牌全都取了过来。

同僚们享乐,他干活。

负责接待客人的簪花小子一看,哎呦,大主顾!这位恩客连摘五张花牌,明摆着端足了架势要开群芳会。他忙哈腰上前推荐:“葵屋还有几位马上就要挂花牌的娘子,全都比桃花还美丽。她们已经可以为客人表演歌舞了。您再选几个”

“不必挑选,全点了,一个一个依次送进来。屋子在哪里”薛法曹将花牌扔给那人,心里默算时辰。这些葵屋姑娘全都盘问一遭,至少得熬到后半夜。

但愿能打听到有用的消息。

“您请这边走。”一名仆役为他引路,另一名仆役则去通知那些被挑中的女孩子们。莲灯高举,穿花度柳,夜色中的葵屋笙歌阵阵。

薛法曹进屋前照旧扫了两眼四周情景:隔壁纸窗上隐约可见绰绰舞影,小径旁边芳草如茵,阶前植有两株六尺高的海棠,夜里花已睡去。除此之外,这地方再没别的高树。

干法曹这一行,容易落下个通病。比如说,见了树,老爱惦记人家树上头有没有趴着小偷小强盗。见了脚印,老爱琢磨这是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见了财主,老爱琢磨他会被第几房小妾给谋财害命。

别人看山是山,法曹看山是“利于剪径、劫车、绑架之案件频发地”;别人看水是水,法曹看水是“利于凿舟、溺水、跳河之案件频发地”。

总之,在外人眼中,法曹偶尔会显得神经兮兮。

借着灯笼的光亮,神经兮兮的薛法曹还瞧出台阶上有几块白。

咦一路走来,别处很干净,独独这里惊现白痕与众不同。难道……

薛法曹弯腰细瞅,是鸟粪。

他抬头,屋檐上卧了一排白鸽子灰鸽子。

屋廊下面挂着圆脑袋布娃娃,唐人唤它扫晴娘,在麦收季节用它来祈求风和日丽。薛法曹因见葵屋的扫晴娘由白布绕成,跟他常见的红袄绿裤扫晴娘不同,遂伸手摘下布娃娃,笑问:“你们日本人也信扫晴娘挂错了,该为它裁红衣。”

“或许是扫晴娘扫走雨水,摘下了白云,才做成这件白衣裳。”障门被拉出一条窄缝,杏子低着头做个请的姿势:“吾池杏子恭候多时,请进来吧。”

她特地贿赂了报信的仆役,求得这个头筹机会,想先赚些钱。若排在后面,只怕客人的赏银都被姐姐们榨得一干二净了。

薛法曹认出门后那位姑娘,边上台阶边喊:“杏子”

“思春君”杏子闻声抬起头,也认出了这名法曹。

引路的仆役将莲灯高高挂在屋前,行礼退下去了。杏子的好朋友工藤叮当拖着扫把站在不远处,同护院兼花匠瓦当一起默默注视。这毕竟是杏子的首次试接客。

叮当小声嘱咐瓦当:“万一杏子遭非礼,我们就冲进去!扫帚打,花铲砸!”

瓦当点点头,顺手摘下片柳叶放在唇间。若不是腰里缠了条月白色的带子,他这个昆仑黑奴隐在夜色中根本辨不出身形。

不知哪只鸟咕咕叫了两声,惊起鸽子们的甜梦。

屋檐上扑棱棱一阵喧腾,十几只鸽子绕圈盘旋在海棠树上方。

“咕——咕——”

细小的白色绒毛翩然飘落。

杏子眼中神色一变。

她双手推开障子门,顾不得穿木屐,赤脚匆匆奔出屋子。杏子远远的就伸出胳膊,想把薛法曹拉进屋里:“思春君,快进来。”

这动作在薛法曹眼中,跟寻常楼馆的小娘子拉客没甚两样。

“停在那里,别碰我。”薛法曹倒退两步。

下一刻,鸽子们全都停在了那里,薛法曹的脑袋顶。

再下一刻,鸟粪从天而降。

一只飞走又一只飞过,鸽子们跟吃了巴豆似的,噼里啪啦泻个痛快。稀的、稠的、坨状的鸽子排泄物接二连三坠落在薛法曹幞头和肩膀上,腥臭难闻。

“思春君……”杏子沮丧不已。腌趱成这样,思春君肯定觉得晦气,哪儿来的兴趣继续逛花楼啊。更何况城中已经宵禁,如果他回家沐浴更衣,今夜再也不会到葵屋点花牌送银子了。唉,原本想小小敲诈思春君一笔赏钱攒起来的。

她朝丈余外的那个黑影的方向嗔责几眼,怨他坏了自己的好事。可恶,可恨,可气,怎么能擅自作出这样的事情呢!思春君可是她今夜的财神。

“您还好么”杏子立在台阶上,咬着下唇,下定决心宁可做些牺牲也要试试能不能挽留住这位客人:“我这就唤人烧水抬澡盆,伺候您洗去秽物。”

薛法曹镇定自若,淡然挥挥衣袖,甩下三五根鸽毛。

“童子尿,长寿药。鸽子屎,百病治。”薛法曹扔了幞巾,头也没抬,直接忽视了这群害他再次倒霉的鸽子。

唉,人要是倒了霉啊,连寻花问柳都落鸟屎。

薛法曹很看得开,横竖不是头一遭倒霉。他抬腿往杏子那边走,边走边解衣带:“进去吧,我没事,咱们继续。”

“您真的不要紧吗”杏子跑到他身边,递上手帕。

薛法曹想说不要紧,但他的肚子却“咕噜噜”叫起来。

那点儿小饭团子着实太小,而他的霉运又着实正旺,逛个花楼不但被蜂蜇、被鸽子欺、还在小娘子面前腹饥出糗。薛法曹不好意思地按住胃部,讪笑道:“我们赶紧进屋做正经事,时辰耽误不得。”

赶紧问完话,他赶紧回家去吃一顿饱饭。

“噗,饿着肚子怎好欣赏歌舞。”杏子掩口笑了,冲不远处挥挥帕子:“叮当,别躲了,上点心,取些串丸子。”

叮当怏怏的,把扫帚扔给昆仑奴,抄近道去厨房。

薛法曹往叮当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昆仑奴忙低头。看样子那昆仑奴是葵屋为了提防逃婢和滋事客人,养下的打手。人长得挺结实,挺黑。薛法曹解尽衣带,将脏了的绸衫脱下来,揉作一团扔在走廊。

自己倒霉,怎好意思拿脏衣污了别人的坐席。薛法曹一向很讲公德心。

杏子脸上浮出两朵红云,含羞把这位身着白中衣、青裈裤的客人领进屋中。

第四章

茉莉花供在矮腿案上,室内幽香萦绕。

叮当拎来食盒,她想留在屋门口保驾护航。薛法曹是个断袖,却来逛花楼,没准儿此君为人比外面传言的还不堪。

叮当很担心杏子,探头探脑往里窥,却被杏子拼命使眼色撵了出去。

早晚都得接客,拿一位断袖法曹来练练手不算什么坏事。

杏子欣欣然掀开漆盖,奉上整盘竹签串起来的糯米粉团子,笑道:“这些串团子很简陋,是我们作下人的夜宵。杏子本该为您准备更精美的和果子才对。但……”

她指指薛思春“咕噜咕噜”不停叫唤的肚子,饿成这样,那种华而不实的和果子恐怕根本不能满足思春君可怜的胃。

杏子斟满一盅梅酒,递给思春君,满口夸赞她的串团子:“我们日本奈良有句俗话,说的正是串团子和赏樱花。”

“比起花,团子更好。”

樱花虽浪漫,糯米团却能让人吃饱。很俗的一句俗话。

葵屋是个既有樱花又有糯米团子的地方。

待客人要风花雪月、要如樱花般浪漫。待自己,则需要像团子一样实际,各自做最实在的打算。

例如吾池杏子,她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赚银子,无关乎眼前这人是俊是丑,是宦官还是断袖。

“比起花,团子更好”薛法曹坐定,念了两遍。

他驳道:“杏子,我们大唐长安也有句俗语,花开堪折直须折。因为花开有时,花谢有期,若不趁春光去赏花,就要等到来年了。团子常在,而花不会久开。比起团子,花更需要珍惜。”

他将那个白色的扫晴娘布娃娃放在杏子面前:“我掩在臂下,没弄脏。”

“思春君竟还有力气说上这么长的一段话么”杏子接过晴天娃娃,乖巧笑道:“比起照看晴天娃娃,您的肚子更需要填饱。”

薛法曹从盘中拿起一串团子,咬在嘴里。糯米粉磨得粗糙,寡然无味。

杏子适时递上酸酸的青梅子浸的梅酒。薛思春也不客气,一口团子就上一口梅酒,大嚼起来。食不言,寝不语,他当下无话,把食盒内的糯米团子吃了个精光。

思春君还没饱吗杏子陪坐一旁,悄悄咽了咽口水。

这可是她和叮当两个人的宵夜。

不过,杏子一点儿都不心疼。她眼中神采奕奕,默默记着数。吃吧,全都是银子啊!待会儿只说思春君点了这么多的和果子,叫叮当去厨房要。

然后端来的点心就归她们所有了。杏子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榨些钱财,能榨多少算多少。

比起团子,银子更好。

杏子边看着薛思春吃东西,边在心里拨拉自己的小算盘。借待客之名讨要来的精致点心,今晚先藏起来,明天和叮当、瓦当一人吃一枚和果子,剩下的偷偷托人拿到西市卖掉。

哦不,三个人分享一块点心就好了。和果子应当少吃几块,那样还能多卖几百钱攒起来。葵屋的花魁有时也会偷卖点心,杏子也想学她们那样赚些零花。积少成多嘛,总有一天能还清葵屋的债。

她正想得出神,冷不防一串团子伸到了自己面前。

“你说这是你们作下人的夜霄,我怎好独享。应当留一串给你。”看到她直咽口水的模样,薛法曹难免心生怜惜。他举着最后一支竹签,签上三颗糯团子。

这样粗糙淡寡的食物,若没有梅酒佐餐,嚼在嘴里跟白蜡一个味道。可是,对于这些葵屋为奴为婢的女子而言,串团子大概称得上美味了吧或许她们平日所吃的饭菜更难下咽。

薛法曹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他从裤带上解开荷包,摸出一把散钱放在桌旁。

“思春君,您真是一位好客人。”杏子顿时笑得比星光还璀璨,散钱也是钱!照这样陪他再坐一会儿,很有希望赚干净那个荷包里的银子。她取出腰间所佩折扇,笑问:“杏子无功不受禄,为您跳支舞助兴”

薛法曹摆手道:“不必跳舞。我从没逛过葵屋,想听听你们这里的事情。你随便讲几件吧,什么都行。”他想探问清楚葵屋的根底。

薛法曹打算先聊些无关紧要的事,过一会儿再不动声色地提起鸿胪寺,慢慢打听。他今夜点了许多人,哪怕每人嘴里只说出一件有用的信息,也足够他推算清楚来龙去脉了。

杏子丝毫不觉意外。说白了,她们这些东瀛女子,跟酒肆卖酒的胡姬没什么区别。许多第一次逛葵屋的客人都爱问东问西。毕竟来日本花楼的男人们,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点猎奇的心理。

“思春君,您有没有兴趣听杏子讲串团子的故事”吾池杏子眨眨眼。

他点头应允,自斟一杯梅酒。方才就着糯团子初饮此酒时,只觉青梅浸太多,有些酸牙。现在喝过几杯,倒习惯了,舌上也品出滋味来,一时有些喜欢。葵屋的名声果然不是虚传的。

杏子把竹签摆在白瓷碟子中央,一支竹签,串三枚糯米团,不多不少。

“喏,它们叫团子三兄弟。”折扇轻展,杏子为薛法曹扇去一阵香风。

那些糯米粉团子分别代表长男、次男、三男。

用长安话说,他们俗称大郎、二郎、三郎。据葵屋口口相传的习俗旧闻所言,曾经有这么三位兄弟,原本在临近大坂的小渔村里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有一天,他们家不幸遇难了。

风浪卷走茅屋,海盗抢掠船只。他们三位兄弟被绑在了桅杆上,那情形就跟串团子一样。

海盗自然很坏,但是三兄弟没有向厄运低头。他们不畏艰辛,相互扶持,巧妙地利用陶罐碎片割断麻绳,历尽惊险,终于战胜了海盗。

“……哪怕捆起来丢进火堆里,他们也要紧紧依靠在一起。”杏子娓娓述道:“这就是团子三兄弟的故事。有些地方还会把团子串起来放到火上烤、涂一层蜜或者酱油,摆到神龛当供品。据说供品团子吃了以后可以祛除灾病。”

杏子说到这里,起身拍着手,轻轻哼起团子三兄弟的童谣来:

“串在竹签上的团子,团子

三个并排着的团子,团子

涂满咸酱汁的团子,团子

最上面的是老大,老大

最下面的是老三,老三

夹在中间的是老二,老二”

薛法曹原本正在打量吾池杏子,听她唱完这一句,他握酒杯的右手一抖,嘴角抽了。刚饮下的那口酒差点儿呛进嗓子去。

夹在中间的是老二……

这些日本小娘子到底懂不懂大唐话啊半懂不懂就别捏着长安口音谱出东瀛调子来唱什么“夹在中间的是老二”,“老二”这词岂能随便乱说。

“杏子,先停一下。”薛法曹抚了抚自己的胸膛,顺好刚才那口气,把她叫到自己身边。

“您有何吩咐杏子唱的不好听么思春君不喜欢了……”她惴惴不安,低着头,唯恐没能投对薛思春的喜好,赚不来他荷包里的银子。

薛法曹和善地告知她:“杏子,以后别唱这一段,意思不太好。”

杏子扬起脸,迷茫又困惑:“可、可它是团子三兄弟的歌呀,不能没有三兄弟这一段。”

薛法曹略作思索,似乎“夹在中间的是二郎”这说法也不太妥当。他便勒令杏子将词改为“伯、仲、叔”三字,并解释道:“伯可以指长子,仲是次子,叔为三子。只许依照这个次序来唱,再别用旧词。”

咳,什么才叫泱泱大国单看团子三兄弟的说法就知道了。薛法曹改完词,心情很不错,抬抬下巴,示意杏子继续唱下去。这丫头嗓音挺好,跟泉水似的,清冽甘甜。

杏子被思春君叫停了一次,再执扇愈发谨慎,小心逢迎。

她恋恋不舍地瞥着薛法曹腰间的荷包,启唇唱道:

“团子在柜中是软的,软的

一拿出来就变硬了,硬了……”

而薛法曹的脸已经黑了,黑了……

歌声弱下去,杏子自觉停住。她见思春君的脸色很难看,惟有识趣地闭上嘴,不敢再唱。杏子回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没唱错呀,既没有破音,也没有跑调。

花魁姐姐明明教她说,待客时,这是首非常管用的曲子。

冬天见习期间,杏子曾亲眼目睹葵屋的姐姐们为客人表演团子三兄弟的小调,客人十分开心。为什么思春君一付快发火的凶样子她忙陪笑脸,殷勤道:“思春君。”

“……你故意耍我。”薛法曹看她一眼,伸手把最后那串团子三兄弟拿过来,一口一个全部吃掉。吃完抹抹嘴,把桌角的散铜版一枚一枚重新装回荷包里。

这个吾池杏子,在他改了“老二团子”为“仲团子”之后,依旧唱什么“软了硬了”低俗不正经的靡靡之音,薛法曹不信她身在葵屋,一点儿人事都不知晓。老二或许情有可原,软了硬了这件事绝对是故意的。

薛法曹系好荷包带子,挥手说:“杏子,退下吧,唤下一位佳丽来见我。”

“思春君……”杏子看看孤零零的细竹签,片刻之前,她的夜宵团子还串在上面。再看看空荡荡的桌角,眨眼之前,她的赏钱还放在那里。现在,思春君要撵她走,要找别的姐妹消遣。白花花的银子可全都消失不见了。

鼻子一酸,她扯住他的袖口,哀求道:“杏子不知您在说些什么,您是贵客,我怎敢戏您。思春君!”

“若非戏耍我,你唱那些软了硬了作甚。”薛法曹往旁边挪了一尺,他暂时还不想让中间夹着的老二还没拿出来就硬了硬了。

唉,葵屋!少来为妙!

杏子委委屈屈的,低声辩解道:“思春君,团子刚做出来时,是软的。放进柜子里搁上一夜,就变硬了。这是团子三兄弟的歌嘛,全都在唱团子呀!如果您不喜欢,杏子还会弹琵琶、会跳舞、会……”

仍是团子薛法曹回味那一食盒跑进他肚子里的糯团子,嚼起来似乎确实不够软。不管吾池杏子是真可怜还是装可怜,毕竟她们在葵屋谋生,大不易。反正他已经吃干净了那丫头的夜宵。公务在身,没空刁难她。

“你唱完。”他改了主意,且听听葵屋女子还能唱出些什么花样来。

一块碎银直接放在杏子手心。

薛法曹缓了脸色,端起酒杯,眯眼抿上一口梅子酒。清澈的微酸滋味,越饮越爽利。此酒轻浮,果香绵柔。他暗想,回家以后也浸它几坛。

杏子这次先握住银块,唯恐再像刚才似的被思春君没收。断袖真难伺候。她扇子也不打了,手也不拍了,就那样紧紧攥着银子跪坐在薛法曹身边,摆出个笑脸继续唱:

“到了春天就去赏花,赏花

到了秋天就去赏月,赏月

在一起度过一年又一年的团子,团子

如果还有来生

希望还能这样串在一起的团子,团子”

唱罢,杏子俯身行礼:“思春君,这就是团子三兄弟。”

“没了”薛法曹还在等后续,好揪出更多不正经的词句来。

“没了。”杏子恭敬回答。

第五章

叮当和昆仑奴守在屋外不远处,瞪大双眼紧盯障子门上的投影。

一个影子是杏子,另一个影子是思春君。自从杏子重新坐在他身旁,这两个人保持规矩的坐姿已经很久了。看样子,他们正在谈论些什么。

夜色渐渐转浓,守夜的仆役已经往各处庭院的石灯内添过一遍灯油。约摸又过了半个时辰光景,叮当才看到杏子向思春君告辞。杏子推开屋门,两个人一起走出来。

“快点儿!思春君就要下台阶了!”叮当忙推昆仑奴。

昆仑奴点点头,把柳叶卷在唇间,发出两声轻巧的鸽子叫“咕咕——”

屋顶上的鸽子们被昆仑奴惊醒,随即“咕咕”应合着他的召唤,扇动翅膀飞入夜空,一圈一圈绕着海棠树盘旋。昆仑奴换了个口型,时刻准备下令。现在只等那男人走出屋檐。

杏子见鸽子又飞起来了,急得直跺脚。叮当和昆仑奴这两个人,老添乱!她可不想让那些鸽子再惹恼她的客人。杏子情急之下,快步走到薛法曹身侧,笑道:“思春君,我送送您吧。”

“不必,我记得路。今天还要谢谢你,改日再来拜访。”薛法曹弯腰拾起他的外衫,看看衣上沾的几坨鸟粪,皱了皱眉。他转身对杏子说:“串团子的竹签可否借我一用”

“当然了,您稍等。”杏子只当他要用竹签刮掉衣服上的污秽,忙到屋中去取。

薛法曹拈起一支竹签,左手食指碰碰签头,不扎。他从靴中拔出小匕首,两下将那竹签削得尖锐,这才满意地收起匕首。

望着半空中十几只低飞的鸽子,薛法曹慢条斯理说道:“杏子,我还没补你夜宵。”

他眯眼瞄准,指间“嗖”地掷出竹签。一只大灰鸽应声而落,直直坠在小径的石板上。

这下三人全傻眼了。

薛法曹又拈起一支竹签,笑着说:“这只灰鸽好像太老了,估计肉不嫩。再来一只杏子喜欢烤着吃还是清蒸呢炖鸽子也不错。”

饶是杏子机灵,这会儿也只有不停地说“不用不用,谢您费心”。薛法曹撇了竹签,走到海棠树下捡起大灰鸽子,颠颠轻重,放回廊下,拱手告辞。

半空中的那些鸽子早就逃没了踪影。薛法曹路过昆仑奴身边时,额外瞅他两眼,悄声警告道:“兄弟,柳叶子吹完就该藏嘴里。”

叮当赶紧横在两人中间,支支吾吾地辩解:“我们扫地无聊,学个口、口哨。”

薛法曹指指自己衣服上的鸟粪,留给叮当一句“下不为例”,大步流星离去了。杏子立在屋门口,直等他消失在暮色中,才跑过去埋怨叮当和昆仑奴:“你们俩人!想害死我吗”

“……杏子,我们是在保护你。”叮当拍拍胸脯说:“你放心,如果再来新客人,咱继续给他落鸟粪,我不信人人都像思春君这样,遭了这么晦气的事还有心情逛花楼。”

昆仑奴也跟着叮当点头,来一个撵一个,撵走几个算几个。

“喂,还说没害我。撵走了我的客人,我去哪里赚银子!”杏子捶胸顿足,直戳叮当:“拜托啊,一百九十万贯呢!叮当,思春君出手很大方,放过他吧。”说完又叹道:“唉,思春君看穿了昆仑奴的小把戏,估计再也不会来葵屋给我发赏银了。”

“可是,他的哨声连鸽子都分辨不出来,思春君如何识破的”叮当挠头。她一饿,脑子就不够用。这会儿把夜宵倒贴给了思春君,叮当的精力明显下降了。

杏子白她一眼:“大半夜的,谁家鸽子不睡觉摆明是有人在捣乱呗。”

叮当垂头道:“我有点饿,没想周全。话说,杏子啊,我们的早饭是不是也没有了”

杏子小心张开手,露出好几块赏银,开心地说:“早饭和银子全都有!快拿上食盒去要和果子,就说是思春君点的。我得回去喝杯水,陪聊真辛苦,嗓子都快哑了。”

她们都住在后院大屋。杏子包好她的银子,兴奋地睡不着觉,趴在被窝里跟叮当讲她招待思春君的事:“……从女儿节一直聊到鲤鱼祭,思春君对葵屋特别感兴趣。”

“所以,断袖的思春君依然对女人不感兴趣。他今晚不是点了好多姐姐作陪么见过你以后就走人了。”一枚和果子下肚,叮当又恢复了精神。

杏子抱着枕头,思春君的确没有再召其他姐妹。她转念一想,失声叹道:“呀,叮当,思春君其实看上了昆仑奴!瞧他今夜射鸽子那架势那模样,分明是对昆仑奴的挑衅。完了,我们的昆仑奴会被他压在海棠树下滚来滚去滚团子……”

“昆仑奴必须是攻!推倒思春君!”叮当握拳反驳。

夜谈的话题便迅速转移成“断袖的思春君是否喜欢昆仑奴”。

*

京兆府内,一尹六曹都黑着眼圈。

薛法曹也只睡了小半宿。他已经从杏子口中探得足够的消息,正在向京兆尹禀事:“头儿,全打听明白了,这事果然与葵屋有关。张卿的鱼袋丢在葵屋不假,属下细问,发现其他两位鸿胪寺卿曾携花魁赴酒局、出游。”

三卿丢鱼袋当天,两名当红花魁均陪侍左右。

“一名花魁叫夜子,二十岁。另一名叫芽美,十八岁。”薛法曹顿了顿,继续说:“她们父母都死于安史之乱,因为当时……鸿胪寺撤了守卫,乱军攻进去了。”

杏子说,她被母亲藏在榻后一堆被褥里,侥幸逃过一劫。可是藏在米缸中的弟弟却死于非命。总之,那是一场灾难,全长安的灾难。

薛法曹认为,这两名花魁当中,有人打算报复鸿胪寺:“或许她想偷走鱼袋内的兵符、文书这类东西,为他们扣上失职的罪名。轻则降级,重则削官。若遗失机要重物,皇上龙颜一怒,也有可能直接送他们入狱。前三次虽未得手,将来还有很多机会。”

这是条很安全的路子。一不会给自己惹祸上身,二可以给鸿胪寺惹祸上身。她们仅仅是身陷葵屋的弱女子,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投毒下药太容易搭上自家性命。

“头儿,我们是否拘来花魁训诫几句”薛法曹请示。

京兆尹回味了一番昨夜风情,摇头道:“鸿胪寺那帮人,管他们干嘛不但仗着懂几国鸟语,老把咱们当家丁使唤,还仗着总司番国事务,时不时借职务之便到什么葵屋啊、波斯邸啊这类地方去消遣。”

京兆尹越说越伤心:“他们吃香喝辣,倒酒的美人天天换,不是东瀛花魁就是波斯胡姬。咱们京兆府呢馄饨,还是素陷儿的!”

“府尹,咱们京兆府清廉……”薛法曹赶紧接话。

“小薛,反正不是甚人命案子,甭管它了。丢鱼袋这点儿小事,让鸿胪寺继续丢吧。”京兆尹捻须笑道:“就算遗失官印,也得等他先遗失再报上案来,咱们才能按章程去寻去办。”

薛法曹闻言,心中明了,京兆尹这是摆明不想提醒鸿胪寺众吏。等葵屋的花魁得了手,那边儿少说也要牵连几位官吏仕途受挫。职位一空下来,让给更清廉些的人去执掌,未尝不是好事。

京兆尹踱到薛法曹面前,指了指他的心窝,说:“做人呐,这里一定不能黑。”

又指了指他的肚腹,说:“做官嘛,这里可以黑。”

官不腹黑枉为官。

*

虽然赚了银子很开心,杏子仍去找花魁姐姐,向她请教心中疑惑之事。

关于“团子三兄弟”那支歌,杏子不明白为什么思春君听完没有笑,反而有些生气。她把自己第一次单独接待客人的情形向花魁描述一番,虚心问道:“夜子姐姐,杏子哪里做错了”

这位名唤夜子的花魁并不丰腴。她坐在镜前,往发髻上簪入一枝绢牡丹。髻环高耸,牡丹硕大,愈发衬得她弱不胜衣,娇小可怜。

夜子簪罢牡丹,反问杏子:“早晨的牡丹,与中午的牡丹,有什么区别”

“早晨花苞初绽,花瓣上还有夜间凝聚的露珠,可以连枝剪下,供在花瓶里,等它徐徐开放。到中午时,苑中牡丹已经盛开,天香国色,大如圆盘。此时摘来簪髻最适宜。”杏子答。

夜子点头道:“杏子没挂花牌,正是早晨的牡丹。如果杏子同姐姐一样诸事娴熟,还叫那些特意起早赶来赏花的客人期待些什么呢他们恐怕要失望而去了。杏子,你我的区别,就在于此。姐姐以后会拿许多册子教导你,包括团子三兄弟那首歌的第二种意思。但现在不可以。”

既然姐姐这样说,杏子便不再追问。夜子花魁同她讲了几件该注意的事项,又打开梳妆匣赠她一对银钗:“祝你好运!等你有了自己的屋子,姐姐再赠你书画装饰房间。”

杏子指着墙上新挂的牡丹图,索道:“这一幅也肯赠给我吗”

“换一幅,随你挑。”夜子花魁含笑拉开杏子,不允她去摘画。

“哎姐姐不肯赠么您屋内的其它画跟这幅一样,全都是那位情郎亲手画的呀。”杏子跑到画前,仔细端详。画上的牡丹花朵朵鲜艳,牡丹下绘有二猫嬉戏,猫眼瞳孔缩成了一条黑线。右下一行草字落款,不用分辨写的何字,杏子知道他是夜子姐姐的熟客。

夜子笑着由她看,只不许碰。

“有个情郎真幸福。”杏子叹道:“怪不得杏子来请教您,您却拿早晨和中午的牡丹胡乱应付……夜子姐姐都没心情教导我了。”

画上是正午的猫咪,正午的牡丹。

夜子笑推她一把:“不许瞎说,快去梳妆,打扮漂亮些。屋主请了很有名的画师,一会儿就该叫你们过去见他了,别耽误时辰。”

*

葵屋花大价钱聘来望仙阁画铺的薛掌柜,为即将挂牌的女孩子们绘制美人图。

薛老爹薛思坐在葵屋偏厅,看两眼,画一张。

第一眼看她们的大概模样,第二眼看她们衣裙的大概模样。家有娇妻,在外更要严格自律,不该看的小娘子,薛老爹绝不多看。美人图嘛,左不过是柳叶眉、樱桃口,变一变衣裳花色而已。更何况他一画春宫好多年……落笔实在熟稔。

还没一盏茶的工夫,薛老爹手边已经叠起几张草样。

杏子淡抹胭脂,候在外面。待轮到她时,方走上前行礼:“吾池杏子,请多多关照!”

“好说,坐吧。”薛老爹铺开新纸,抬头看了两眼,蘸墨专心作画。

杏子瞧着他面善。这位画师的相貌,很像思春君啊……应该是亲戚无疑。断袖事大,关系香火,她犹豫片刻,搭讪道:“您听说过思春君吗西市的小贩们都传言,他有断袖之癖。”

薛老爹眼皮都没抬,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话没一句能当真。他家儿子,他清楚。顶多就是从小宠坏了,绝色美人图看多了,一不小心把定力和眼光都养得偏高罢了。再者,儿子忙仕途呢,哪儿有闲暇谈情说爱。

“无稽之谈。”他没当一回事。

杏子一听,没认错人。看在思春君出手那么大方的份上,她也应该略表关心之意才对。杏子佯装闲聊:“我们也不信他是个断袖。但昨天思春君来逛葵屋,似乎那传言是真……”她如此这般略讲几句,很是关切,直说思春君该早早娶妻生子辟谣。

薛老爹搁下笔,看了杏子第三眼:“你叫什么来着吾吃杏子”

第六章

薛老爹回到家中,拿吾池杏子的画像给春娘瞧过,自己打马直奔大宅。

薛家在长安置有两处半房产,第一处仆役成群,是孝敬给岳父岳母养老的宅子。第二处原送与春娘作花园,因景色清雅,小薛在十九岁上被薛老爹撵到这里备考,早已四面扩建,修葺得亭馆齐整,是座大宅。还有半处,瓦房三间,圈作个小小别院,只住着夫妻二人,白天对镜贴花黄,夜里梨花压海棠。

下马进门,清一色的老仆老小厮们迎上来:“薛郎主您来看望小郎主还没回来哩。”

大宅没雇丫环,连浆洗衣裳的婆子都没有。薛思春断袖那名声,多半拜他爹所赐。薛老爹闷闷不乐,点上几名随从,把儿子的衣、食、住、行诸事细细拷问一遍。

末了又去儿子卧房和书房转悠几遭,眼瞅着秘戏图时有翻阅,还有些批注题在两旁,薛老爹这才放下心来,儿子不是断袖。

夜里吹灯歇息,薛思揽了妻子,难免又议起此事:“儿子逛花楼啥也没干就出来了,哪有半点其父遗风。要不然,先放几个美婢在屋里伺候吧”

“且由儿子去。他若想买丫环,自会遣人挑选,轮不到你催。他若想学你那遗风,只怕……”春娘笑着推开她的夫君:“只怕立志再熬十来年才肯去相看媳妇。”

“敢取笑夫君看我守着你苦熬,偷偷乐了好多年是不是,嗯”覆手揉在她腰间,薛思愈发要把虚度的光阴找补回来。儿孙自有儿孙福,且由儿子折腾去,他还是多费些心思,好好琢磨一树梨花压海棠吧。

“葵屋那位名叫杏子的,唔……”她才说了半句,唇舌便被绵长的老吻堵住了。

譬如佳酿,越老越醇香。

更何况此坛老酒本为春醪。

*

薛思春薛法曹一大早就被老厮唤醒,说是京兆府差人来了,有紧急事务。

他匆匆系上两件衣裳,掬起两把冷水擦过脸,嘴里咬着蒸得半硬不软火候不足的胡饼,离弦箭一样赶到京兆府。

大门还没开,一群同样睡眼惺忪的官吏围在石狮子两边,呵欠连天。

“刘户曹,这么早把咱们喊过来,有何要事啊”薛法曹从马鞍一侧解下水囊,摇了摇,还有些剩水。当下就着半囊冷水把那胡饼咽了,靠着石狮子打听消息。

刘户曹嘟囔两句:“要事钥匙都折锁子眼里了,要个啥事呦。喊人干活也不说先把大门打开,一着急就出乱子,害俺冷风灌热气在这里受罪。”

“啪,啪!”薛法曹鼓掌庆祝。

“作甚”刘户曹白他一眼。

薛法曹抬腿坐在石狮底座上,假寐补觉:“诸位总算也倒了一次霉。可见老天爷还是公平的,衰神总不至于日日候着我,天天撞上我。本法曹今天转运了!”

及至京兆尹满头大汗重新往家里跑了一趟拿来备用的钥匙,这才聚在厅中分派差事。原来,一位随使节团初来长安的波斯小王子前日顽皮,乔装跑出去逛街,到夜里竟没回住处。昨天派出两队金吾卫四处搜寻,无果。今天上头递了令牌,叫加大力度,日夜不许歇,务必活要见人,死了全陪葬。

“苦差摊下来,摊到京兆府这里没下家能接了……轮班上!今天本府尹打头阵,十四队全攻城内。你们先养养精神,明天一人领两队金吾卫,出城。都多收拾点儿干粮,十天半个月说不准。”京兆尹一边分发波斯小王子的画像,一边擦虚汗:“万一耗到四月还没踪影,再撤回长安。诸位都放宽心,有那些金吾郎将垫底挨板子,死不了。中间悄悄熘回家团聚一两回也不是什么大事……”

此话一出,刘户曹拍案抱怨道:“俺是户曹!这烂摊子事,不熟!”

抱怨归抱怨,差事摊下来,硬着头皮也得干。薛法曹平日习惯四处跑差,倒不觉得有多辛苦。他们议事议到卯时,薛法曹一拍脑袋,想起另一桩麻烦。

十二队金吾卫离了长安城,自不如往日太平,他放心不下鸿胪寺那几个鱼袋。万一真弄丢了机密物件,终究得扔到京兆府来解决。说来说去,最后仍旧落在他这法曹头上。

还是找葵屋的嫌疑花魁提醒一下,叫她们别乱来为妥。薛法曹这样想着,从京兆府散了衙之后,直接把马拴在了葵屋外头。

他熟门熟路地点上一壶梅酒,喊杏子作陪。薛法曹对这名线人基本满意。

“听说你们葵屋有两位花魁很惹人疼爱,你讲来听听。”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寒暄过后,薛法曹抿口梅酒,问道:“夜子花魁身世如何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吗”

“她的名字已经表明了她的身份。”杏子说:“只有贵族家的女儿,才会在名字里带上‘子’这个字呢。夜子姐姐,是一位真正的贵族。”

薛法曹点点头,很自然地接话道:“所以……杏子也出生在贵族家。”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话无异于往杏子家破人亡的伤口上撒了一大把盐。薛法曹懊恼不已,他看到杏子垂首敛眉,忙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管它什么贵族不贵族。杏子,当年玄宗皇帝败走马嵬坡,可见当皇帝也有落难的时候。”

“思春君,我没事。我比夜子姐姐幸运多了!她需要攒三倍的银子还债,因为她两个年幼的弟弟都被屋主收养在这里。”杏子重整笑颜,为薛法曹讲江户川夜子的事。

江户家的祖先早早追随圣德太子,曾经担任使者,携带国书飘洋过海来朝拜大隋皇帝。他的子孙世代高官,家族内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和武士。

江户川夜子的父亲身负重任,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大批购入唐刀、招揽工匠。

“……后来那些事,如您所知,她和她的幼弟也被屋主带进了葵屋。夜子从小受到良好的武士道训练,不但身子轻灵,还能拿刀使剑。因此,屋主特意为她请来善于舞剑的公孙大娘。夜子姐姐拜师三年,一柄宝剑舞到泼水不入。”

“您见过她了么别看夜子姐姐身量纤柔,其实她是葵屋最了不起的武士。”杏子双手托腮,带着仰慕赞道:“有一次我们乘风放纸鸢,纸鸢卡在树杈上,大家就喊护院爬树取下来。结果护院们比赛爬树取纸鸢,全都输给了夜子姐姐。”

薛法曹沉吟。夜子,能用剑,能爬树。听上去很适合作一名夜行的杀手。

“夜子姐姐挂花牌的第一天,凭借舞剑这项技艺,足足赚到百两黄金,没过几天就晋升花魁了。如今,她和年轻的芽美花魁一起分享葵屋最上等的衣料。”而另一位当红花魁琉川芽美,也是位命苦红颜。

杏子轻叹道:“琉川家原是盐务大臣,十分富有。芽美姐姐在海边长大,她的容貌比鲛人更能迷惑男子。在我们葵屋,想见芽美姐姐一笑,至少得花十两纹银呢。思春君,如果您同芽美姐姐消遣半日,肯定会觉得芽美花魁赛过西施,而杏子就像丑女无盐一样不堪入目了。”

她跟担忧失宠似的,带着一星半点抱怨,抬头撩一眼,又飞快地把视线转向别处,心中默默祈祷,试图将这位出手大方又是个断袖的思春君发展成常客。

“呵,你想听我夸你,对不对想听我说不去找芽美,对不对”松开横刀,他探指从荷包内摄出一枚铜板,搁在茶碗旁调侃道:“别担心,无盐杏子,拿这一文钱去买勺盐,你就是有盐小杏子了。或许……我该叫你盐渍咸杏”

杏子愤然撅嘴,人家才不是什么皱巴巴的盐渍咸杏,杏子是甜的,甜的!

“佐竹屋主说,盐价涨得厉害。一文不够。”

愤然归愤然,涉及到攒铜板的问题,她依旧认真。每一个过路财神都应该被剥削干净,从里到外扒成穷神之后再送出门去。

杏子认真收下那枚铜板,认真剥削思春君:“有盐小杏子,一百文一枚。”

叮当正好推门进来送点心,冷不丁听杏子说这么一句话。她以为屋里需要奉上果脯蜜饯,忙应道:“就来,就来。您请稍等,盐渍杏脯马上就来。”

“有多少要多少,快去。”薛法曹忍着笑,朝叮当抛出一角碎银子作为跑腿费。银白色的弧线划过松梅盆景和琉璃鱼缸,稳准落在叮当双手捧着的托盘里。

杏子粉拳直捶坐席:“叮当,不许去!”

叮当举起那块锃亮的新银,有银子不赚,不可能的事呀。她看看思春君,改口用葵屋方言——“日本家乡话”对杏子说:“我们奈良有句俗语,比起花,还是团子更好!”

“叮当,他欺负我,你不能为了几个团子就任由我这朵小杏花被摧残。”杏子立即换过口音,一对小姐妹“叽里哌啦”说着思春君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争的面红耳赤。

薛法曹遭了片刻冷落。他咳嗽一声:“商量好了吗本法曹还有公差要办,赶时辰。”

叮当极不情愿地退至门口,躬身请思春君慢聊。她阖好障子门,一边怨念杏子固执,一边找昆仑奴倾诉去了。杏子毫不犹豫地把银块双手奉还:“思春君,有盐小杏子涨价了,这些不够。您请收回吧!”

“哦坐地涨价……”他把荷包打开,遗憾地耸耸肩:“囊中羞涩。杏子,再降些。”

杏子探头瞧了瞧,里面果然没剩几个大铜板。法曹的月俸本就不多,他大概还有别的花销要照顾周全吧。现在盐也贵、米也贵,住在长安十分不易。杏子把那角碎银子放进荷包里,仔细系紧带子,直说售罄。

“不过,看在思春君特意来探望杏子的份上,不收银子了,赠给你。”杏子坐在他身旁,伸出一根手指,笑道:“只许叫一声有盐小杏子哦,若多了半个字,加倍罚银。”

“加倍竟比盐价涨得还快了,好生愁人。”他眉毛一挑,变戏法似的,伸出左手往半空抓去,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亲姥姥啊快显灵!”

再打开来看时,掌心赫然躺着两锭银元宝。

白花花的银子!杏子揉揉眼睛,她没看错。杏子有点迷煳,她戳着银元宝,仰头问:“思春君,随身带这么多钱,您不怕走在大街上不小心弄丢吗”法曹全年的俸禄应该就是这些了。

薛法曹取出一锭递给她:“既然芽美花魁的笑容值这个价,杏子陪了我小半天,岂可比此价更低杏子,我想打听的事都打听到了,你理应得到它。收下吧,留着买些好饭菜。”

“请思春君留到晚上再拿出来。”杏子捂嘴笑了,两锭就是二十两,或许够。

“晚上”薛法曹不解,莫非他今天真的转运,撞桃花

杏子依足礼节,递上她的杏笺:“思春君,杏子今夜正式挂花牌,希望能够见到您……”

淡黄色的花笺上绘满杏花,正中四个工整小字,写着“吾池杏子”。薛法曹接在手中,笺上香气馥郁,令他有些唿吸不畅,竟微微地眩晕了。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声问她:“杏子只邀请我一人么”

杏子垂首,镶满玛瑙和十五色碧玺的木匣子就搁在她腿上,奢且冰冷。匣中花笺已经空下去一小叠,那些都拜托姐姐们赠送给相熟的客人了。晚上,葵屋会安排热闹的歌舞表演庆贺新人出堂,屋主亲自主持。

怎可能只邀请一人呢

那将意味着唯一和全部,那是爱情。

如果点头默认,并且撒娇说“如果您不来,杏子就等您到天亮”这种话,他肯定会来吧……杏子蹙紧的眉尖又舒展开,她轻轻阖上木匣子,把它放到旁边,再抬眼,已是笑容满面。

他瞧见她笑得甜美,眼角不觉也含了笑意,心口暖洋洋的。

遂伸出左手,平放在她面前。五指修长,骨节端正。

不是握刀握笔磨出薄茧的右手,唯恐那手硌着她。薛思春还记得,初习武时,十八般武器一字摆开,爹挑来捡去不满意,说,双刀不能练,双锤不能练。将来练得两手粗糙,如何去握葇荑握柳腰……须知美人娇嫩,肌肤吹弹可破,最要小心。娘羞红了脸,从爹怀里挣出来,笑嗔他带坏了孩子。那时节,风也和畅,天也湛蓝,娘牵着他的左手,爹牵着他的右手,日影投在灰青砖地面上,一家三口,连影子都那么和美。

一晃十来年,该他伸手握葇荑。大宅怪冷清,把有盐小杏子领回去唱唱团子歌,旬休多个陪伴在身边的人,也不错。

他笑盈盈,伸出手,想要带她走:“杏子,别‘思春君、思春君’的叫来叫去了。你可以直接唤我的字,仁申。是不是比思春好听一些我姨父取的: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薛仁申。”

“人参君……”杏子指尖颤了两下,终是没有动。她亦微笑,微笑着致歉:“人参君,您是法曹,杏子不敢也不愿欺瞒,已经邀请了许多王侯与大贾,今夜花牌……依规矩是、是。”

一咬牙,那话才生生从皓齿大牢里逃出口:“价高者得。”

第七章

“价高者得”他伸手从衣领内扯拽出一条暗金色细线拧的绦子,底下坠着只玉獬豸。

那线名叫圆金线,是以金箔裱鱼胶裁细,用玛瑙石砑过光,再密密绕在蚕丝芯上捻出来。若织成金帛,就是扎眼的贵气了。那玉更不必多说,黄金有价玉无价,他娘亲出身古玩世家,藏玉颇丰,为爱子所选的佩玉焉有粗劣之理。在西市花上百金,不一定能买到薛思春颈间挂的小獬豸。

他随意晃着玉獬豸,说出一个令她瞠目结舌的价钱。

杏子惊了,普普通通一块玉,比她和叮当加起来还贵。思春君如此有钱,朝他借一百九十万贯肯定不是问题。杏子欢喜的说不出话,看着那玉獬豸呆了片刻,行礼道:“晚上一定要来呀,拜托您一定要来。”

薛思春心中苦涩。小娘子看到自己有钱,连态度也变了。他自嘲,真是昏了头!竟然在葵屋这种逢场作戏的地方动心,傻乎乎想邂逅一段三月春光里的恋情。薛思春啊薛思春,忒蠢。

“真心者得。”他的笑容温和如旧,心却已掉进冰窟,连那声音也冷得发硬:“吾池杏子,你的规矩是价高者得,我的规矩是真心者得。”

话已至此,还能叫她再说什么。两个人默然对坐。桌上的热茶还没凉,喝茶的人却凉了。

“……人参君,我们葵屋……只有虚情假意。”杏子打破寂静,扶膝站起。她把残茶撤去,略欠身,拉开推门送客。

好吧,连一句虚情假意的挽留都没有。薛思春若无其事,怎样来的,还怎样走。

杏子立在屋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暗叹:“有钱的人参君,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抬头看看屋檐下的晴天娃娃,今天的确是个大晴天,风和日丽。没人知道晚上她需要去侍奉哪位有钱的商贾或大吏,今天可是葵屋新人们挂花牌的好日子。

“扫晴娘,一个人扫乌云,孤单么很辛苦对吧”杏子尽力扬起脸,让眼角溢出来的一丁点辛酸重新流回眼眶中去。“扫晴娘,你等着,我为你缝个扫晴郎,叫他陪你。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挂在这里陪你。”

她冲天空挥挥手,笑道:“欧多桑,欧噶桑,杏子过得很开心,你们在天上还好吗”

*

薛法曹离了伤心地,点名唤夜子和芽美两位花魁问话。

二人不知法曹要问何事,匆匆扫匀妆面,在雅室接待这位思春君。夜子还没行完礼,薛法曹就把横刀往桌子上重重一掼,开门见山直接说道:“两位,鸿胪寺丢鱼袋那件事,本法曹已全部知晓。他们的鱼袋遗落时,你二人都随侍在左右吧”

夜子看了看芽美,一齐点头。只有花魁才够资格走出葵屋陪酒。

“据本法曹所查,两位花魁皆因鸿胪寺庇护不力而亡家。”薛法曹的目光如开了刃的刀锋一般犀利:“莫非想窃鸿胪寺卿之印抑或是,要报旧仇”

他的视线扫过夜子,又盯住芽美。两位花魁脸上都露出无辜又恐慌的神情。薛法曹没空闲也没心情去细问,横竖那偷鱼袋的人不是芽美就是夜子,干脆两个人一起警告算了。

“听着,既然把你们都喊来了,明人不说暗话。先前的事,本法曹懒得追究。但是,无论你们谁想去报当年鸿胪寺撤兵之仇,先等我调离这片辖区再说。”薛法曹沉下脸,吓唬她们道:“除非有人愿意跟我去见识见识牢房里的刑具长什么样。”

“法曹大人,我们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夜子和芽美同时辩解。

薛法曹略过有杀手潜质的夜子,打量两眼琉川芽美,果然美人。他指着芽美,说:“你很漂亮,我不想上夹棍毁掉你的纤纤玉手。”

“芽美冤枉……”芽美委屈地低下头,挽着夜子的胳膊,不胜凄哀。

夜子轻轻握住她的手,对薛法曹说:“法曹大人公正廉明,还请明察!若因为鸿胪寺撤兵而怀怨在心,恐怕整个葵屋人人心中都有恨。上至花魁,下到扫地洗衣的侍女,哪一个不恨安史之乱何况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这么多年,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鸿胪寺众卿常来葵屋寻欢作乐,葵屋哪一次不是笑脸相迎。如果每人寻上一次仇,他们早该死绝了。

夜子不由轻叹:“大家……认命了呢。”

“知道小命要紧就行。”薛法曹无意多加干涉,给她们敲过警钟也就罢了。

芽美见他神色缓和过来,不似方才凶恶,这才舒展蛾眉,双手将团锦靠垫拍得松软,为薛法曹摆在椅上。又大献殷勤,上前奉酒:“芽美只是弱女子,听您讲大牢这些话,魂儿都吓飞了。您同芽美共饮一杯压惊酒可好”

“你们好自为之。”薛法曹推开酒盅:“本法曹今天先撂下一句话:无论鸿胪寺遗失什么东西,我只到葵屋来找寻。”

他心中还在为杏子的事闷闷不乐,一刻也不想多待。说完这话,提刀便走。

芽美关好门,一扬脖将那杯酒灌下肚去,葱指转着空杯子把玩两圈,轻声道:“夜子姐终于决定为父母报仇了吗这位法曹大人,似乎盯上你了呢。可是……您真令人失望,偷鱼袋顶什么用。夜子姐难道忘记一名武士该如何握刀了吗”

“他也盯上你了,不是么我们同为花魁。”夜子懒散倚在锦垫子上,伸了个懒腰。

“我没偷鱼袋,身正不怕影子歪。”芽美揽过一面铜镜,端详着自己的容貌。她拔下一支银簪,调整了个位置重新簪入发髻中,淡淡地说:“夜子姐,如果您有需要帮忙的事,尽管开口。我也想讨回那笔血债,只苦于娇弱无力,什么也做不了。连墙角打洞的耗子都没办法打死,唉。”

夜子闭上眼睛,说:“养只猫吧,猫抓耗子。”

芽美摇头道:“猫换毛很难打理,我继续往糕点渣里兑药毒死它们算了。屋主真小气,耗子药都不肯多给,那一丁点儿药啊,都不够老耗子打牙祭。”

“屋主是怕你们哪天活腻歪了,吞几勺子苦药当糖吃。”夜子翻了个身,腾出一片地方,喊芽美一起躺着:“赶紧过来休息。晚上还有庆典,你我光跳舞就得累个半死。”

“手刃仇敌,想想就让人兴奋。夜子姐,你会去报仇雪恨对吧”芽美悄声问。

“我不想自寻死路。”夜子用宽袖遮住阳光,呢喃道:“芽美,我有幼弟与情郎,我有许多羁绊。若动了刀子被法曹逮走,我的亲人们就永远失去夜子了。”

比起花,还是团子更重要。夜子拍拍芽美,不得不释然:“认命吧。”

“你这懦弱的人!”芽美躲开她的手,愤愤埋怨夜子忘记了江户川家的荣耀:“夜子,你对不起你身上流淌的血液,对不起你手里的刀剑!悄悄杀掉他们很难吗我可以帮忙!”

夜子睁开眼,正色道:“武士和忍者的区别在于,武士不屑从背后偷袭。”

芽美撇嘴嗤她:“哼,比起冠冕堂皇却怯懦的武士,那些不计一切手段达到目的的忍者们更值得赞扬。武士就会说空话,忍者厉害多了!他们出身低贱,却很勇敢!”

“够了,琉川芽美。”夜子捂住耳朵:“不许把低贱的忍者同武士相提并论。”

*

入夜时分,葵屋歌舞升平。

长安城里有钱又爱拈花惹草的老少纨绔,都揣足了银子,欢聚一堂,交头接耳品评葵屋诸多新人。鸿胪寺的张卿也在,他正向一位老友介绍葵屋哪些点心最美味,直叫他吃到牙痛。台上拓枝舞才停,芽美花魁吹起尺八箫,翩然登场。张卿立刻看直了眼,连牙痛也顾不得了。

竹帘后面,吾池杏子盛装跪坐。她隔帘向外看,来宾里有好多丑八怪啊……杏子忐忑不安,小声询问叮当还要多久才轮到自己。

叮当也很紧张,一边安慰杏子,一边为她加油:“杏子,别怕,好好唱歌,最英俊的客人必会倾心于你!我都瞅见好几位了,相貌堂堂,服饰华美,看上去十分有钱。待会儿你千万要朝他们多抛媚眼,切记!”

“但愿如此。叮当,过来。”杏子招手让叮当离她近些,把绢帕塞进叮当手里,贴耳朵悄悄对叮当说:“你这样……然后那样……”

叮当听得明白,攥好手帕点点头。她佯装端茶递水熘出去,在客人堆里穿梭不停。杏子让她挑一位看上去有钱又年轻的,先下手为强。客人嘛,主动勾搭一下或许就勾搭到手了,总比被“陌生的丑八怪来挑拣她”稍好些。

抢客人这事容易得罪其他姐妹,叮当慎之又慎。她看准一个模样还算周正的年轻纨绔,压低声音替杏子暗地里赠帕传情:“……特地命小婢来诉哀肠,她说她对您一见钟情,今夜您若不摘她的花牌,她宁愿独守空房到天亮。”

叮当满口甜言蜜语,留下花笺,把那帕子轻飘飘往年轻纨绔脸上一拂,迅速撤回后面。

“杏子,办妥。”叮当撩帘就喊杏子,却发现杏子的位置空了。

叮当往结彩的台子上望去,芽美花魁一曲未终,杏子并没在台上表演。奇怪,莫非需要补妆叮当忙问旁边的侍女:“杏子哪儿去了”

侍女惊讶地反问:“叮当,你没看到她的花牌被摘走了吗屋主刚才来过,带她去见客人。”

叮当慌忙探身向外瞧,她递手帕的那位年轻纨绔还在饮酒。叮当暗道糟糕,杏子还没登台就被别人点走了……八成是姐姐们向熟客推荐的结果。要命啊,今夜熟客无美男!

她匆匆往回赶,祈祷千万别摊上个糟老头。是谁出手如此阔绰,令屋主放弃了竞价那一轮,直接为他摘下杏子的花牌

“叮当,干活了!鸿胪寺张大人留宿,快来帮忙拎食盒!”路岔口,一群侍女喊住叮当,不许她偷懒。叮当心急如焚,碍于厨房里管事的老大姐也在,不得不随她们过去。

放下食盒,叮当瞧见鸿胪寺的张卿衣襟半敞,歪坐在屋内,捂腮饮酒。

夜子领着几名伴舞的习艺侍女抬走屏风,以便腾出空间为张卿跳舞。芽美手执一柄尺八箫,额上沁出细汗,显然刚结束表演就被带到这里。她往熏炉内添了几块香饼,将尺八箫交给侍女。熏香气味本就馥郁,这下更浓重。叮当只觉胸口发闷,忙摆果碟,好早点儿出去透透气。

屋中还有两名小仆役,分别立在两旁打扇。

他们是夜子花魁的双胞胎弟弟,今年十二岁了,正值耳聪目明的好年华。可惜每天要像叮当一样忙东忙西,没法正经读书。

“小浩,记得先取些醒酒汤备下。”夜子叮嘱完她弟弟,与芽美携手,领侍女们去换舞衣。

炭盆升起、铁架支牢、烤叉乌黑,窄长的小鲜鱼被拍晕,一尾尾码在银盘中,各色佐料流水般摆到梨木小几上,供贵客享用。小仆役放下扇子,熟练地握住铁叉串上鱼,为客人烧烤。

夜子的弟弟小茂边烤边数:“……四盘、五盘。还差一盘鱼。她们很快会送来。”

夜色已浓,一队护院例行巡逻,从这座独立的庭院外逶迤而过。

叮当送去最后一盘鱼时,屋里只剩张卿喝到微醺。

烤鱼滋滋冒着腥香,那对小仆役不知干嘛去了。张卿叫住叮当,问她花魁为何更衣许久不归。叮当恭敬答道:“今天庆贺新人挂花牌,姐姐们服饰雍繁,更衣耗时略久些。请您宽心,花魁很快就从后院赶来。奴婢先告退。”

她退出门外,暗自抱怨:“两个小鬼头,怎能把客人独自留在屋中呢真是失礼。幸亏这个张大人没把我扣下来为他烤鱼。希望路上别遇见其他侍女,我得赶紧熘。”

叮当顾不上多抱怨,匆匆离开这院子,一路偷摸往杏子那屋走。为避差事,叮当宁可绕远道,专拣树深人少的小径,哪儿黑往哪儿钻。

不知杏子现在的情况怎样了……

*

“小浩来取醒酒汤。”厨房门口探出个小脑袋。

“喏,端好,别洒在衣服上。”厨娘为他盛满一碗醒酒汤,目送他端平托盘迈出门槛。

眨眼工夫,门口又探出个小脑袋:“小茂来取和果子。”

厨娘攒了一碟,依旧嘱咐道:“你们兄弟慢点儿走,路上看清石板石阶,小心跌倒。”

片刻之后,护院再次例行巡逻经过牡丹苑。队长手里牵着的细犬嗅出气味,汪汪吠个不停。队长闻到空气中有烤鱼香气。葵屋常食鱼,细犬断然不会为鱼的腥香而吠。谨慎起见,还是进去巡一巡为好。

屋门一推开,暗红色与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那位贵客半敞衣裳倒在血泊中,胸口刺着烤鱼铁叉子。木炭爆出轻微哔剥声,它大概什么都看见了,可惜没法作证人。

“贵客等急了吧。”小浩和小茂说笑着走上台阶,随即看到这骇人的一幕。两人禁不住跌坐在屋门口,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喉间惊恐大嚎:“血——血!”

张卿死了,谁干的

金吾卫向京兆尹请示:“府尹,属下巡夜查访波斯小王子下落,巡至崇化坊,接到葵屋的凶杀案。死者是鸿胪寺的官……目前压着消息,是否立刻遣人知会刑吏两部、鸿胪寺、薛法曹”

“波斯王子重要还是区区一名鸿胪寺官吏重要”京兆尹上火,嘴角都起了燎泡。他利落分派下去,继续搜小王子要紧。“些许小案,本府尹镇场子。你们别停,挨家挨户敲门问!”

“法曹也不喊吗”金吾郎将有些犹豫。

京兆尹叹道:“不能喊啊,你一喊,他明天肯定不出城寻人了。小薛前几天还琢磨过鸿胪寺丢鱼袋的事,此时又出人命,他呀,非得先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

他只派金吾卫传来仵作,点上几名随从,夜降葵屋。

京兆尹抚着胡须,一付颇有心得之态,对仵作说:“不就是个案子嘛,法曹乃是本官手下,他那几套路子,看都看会了。去验吧。本府尹先去抓几个嫌疑犯收监,让薛法曹安心出城。等他办完差事回来以后再慢慢审问这些嫌疑犯。”

葵屋屋主面色苍白,礼数依然周全,银封也悄悄塞给了京兆尹。金吾卫录下客人们的名姓,赏歌舞的客人有人证,点花牌的客人更有人证,全都不在场。京兆尹点头放他们各自归家去。

这夜但凡出入过牡丹苑的侍女,都被带到京兆尹面前。他问明前后情形,慢慢饮完一盅热汤,开口道:“都起来吧,本府尹断出来了。”

“头儿,我才刚验完,您就断出来了恁地神速!”仵作回禀:“烤鱼叉子直刺心脉,当场毙命。凶器倒还算尖利。”

“嗐,这还不容易么!”京兆尹笑着说:“且听本府尹断来。张卿逛花楼,入屋候美人,后来死了。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两位花魁忙不迭下跪辩解:“冤枉!我们回后院更换舞衣,根本不清楚前边发生何事。后院所有的侍女和伴舞都能为我们作证!求您明鉴!”

京兆尹摆手,叫她们起来:“本官知道。张卿点了你们,坐在屋中等候二位更衣。仆役打扇,侍女上菜,仆役烤鱼,护院巡逻经过,最后一名上菜的侍女进去之前,张卿还在饮酒,对不对”

护院头目上前答道:“的确如此,小仆役曾在院门口与我们打招唿,说要去厨房取醒酒汤。小的担心火星子蹦出来烧毁屋舍,因此特意带队进去看了看。当时屋中只有贵客一人。”

京兆尹点头,指着侍女叮当,命金吾卫将她绑上:“后来此侍女进屋送鱼,杀死张卿。被抓时,她正鬼鬼祟祟藏匿于僻径大树后,形迹可疑。”

叮当有口难辩。屋主和杏子在一起,侍女和厨娘在一起,葵屋上下都有不在场的证据,单剩她一个人独自走动。偏偏那会儿为躲差事,见人就藏,而且还鬼鬼祟祟……好不容易快走到杏子那屋,还被护院给拎了出来。杏子和昆仑奴想包庇她都没办法圆出一个谎言。

“奴婢进屋送鱼,没做别的。”她实话实说。

“谁能作证你那段时间没干别的无人。”京兆尹有话好说。

“来人,给本官押入大牢。”京兆尹逮着了嫌疑犯,两撇胡子翘得老高。

第八章

薛思春辗转反侧翻来滚去,睡不着。

月光照在床前,冷冷清清一片白。家里很安静,连只叫_春的野猫也没有。老仆役们各自回家跟老妻一起卧鸳鸯去了,只剩下两三个守夜人宿在下房。

薛思春越翻滚越心躁,索性踢开被子,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榻,搬棋盘找他们消磨漫漫长夜。

三名老仆正围着油灯翻看传奇故事画本,见薛思春推门进来,忙把那书掩了。

“老叔,陪我下盘棋罢,睡不着。”油灯推到一旁,薛思春自顾自拉过个小胡凳坐下。

他在桌上放好棋盘,倒出棋子一枚一枚摆开。拈着棋子,不觉又后悔起来。下棋有下棋的规矩,葵屋有葵屋的规矩,今天就那样呛了她,会不会有些过分……

薛思春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好不容易才摆完棋。三名老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齐看看薛思春,大半夜跑来下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其中一人试探问道:“小郎主有心事”

“没心事。下棋下棋。”薛思春随意落下一子,挥手喊他们赶紧接招。

老仆聚在对面,盯着那枚走错了格子的棋,一致点头道:“小郎主有心事。”

“俗话说的好……”一位老仆伸胳膊把棋子扫进匣内。

“不听老人言……”另一位老仆边接话,边撤下棋盘。

“吃亏在眼前……”第三个老仆役将油灯重新推到正中央。

“小郎主,坦白吧!”三名老仆齐刷刷拍了案。

三巴掌拍在桌上,豆大的火苗被震得簌簌乱跳,半盏陈油直晃荡。薛思春稳住油灯,长吁短叹。老仆见状,愈发深信小郎主遇到了麻烦事,轮番喋喋逼问不停,甚至满口宣称要“立刻开门到别院请老郎主过来主持大局”。

“唉……”薛思春垂头丧气开了口:“本官思春。”

他把杏子的事简单讲讲,抱着脑袋说,他动了恻隐之心,原想领杏子回家。但恼她说了句“价高者得”,一生气就没去葵屋。

现在回头再想,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除了乖乖听屋主的话,还能做什么呢挂花牌之夜,破格邀请薪资不甚宽裕的小法曹共度春宵,然后坐等屋主握着蘸了水的皮鞭抽过来吗

但是……才见过两面而已,砸银子赎个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陌生人回家,这般行事太草率。他心中焦躁,又不愿折回葵屋示好。摆手道:“坦白完了。点几枝安息香,我去休息。”

“小郎主,家中很缺丫环。”老仆摊手,这是事实。

“小郎主,花楼凶险,有些纨绔十分猥琐。”另一位老仆摊手,这也是事实。

“小郎主,她将遭受非人的折磨。”第三位老仆摊书,这是图文并茂的册子。

薛思春拿过来翻了两页,眉头越皱越紧。虽然订书的线都松散了,泛黄的书页上一行行小字依旧触目惊心——种种取乐之法,比京兆府大牢里虐人的招数更不堪。翻到最后,图上那藏品印记十分熟悉,竟是他爹的手笔。

老仆见他隐隐要发火,忙解释道:“老宅里运出来的旧书,老郎主先前给百花楼配图画上去的。现今是绝版货,也就咱们老哥几个还能瞧上两眼。”

“……这些都是真事”薛思春指着书上一段描述,不敢相信。

“可怜的小娘子。”三名老仆各抹了一把老泪,点头默认。

等他们挪开衣袖时,屋里早没了小郎主的身影。门扇大敞,月色亮堂,漫天星星闪得正欢。

“俗话说的好……”打头的老仆立在门口感叹。

“干柴烈火……”另一位老仆摇头晃脑。

“一点就着……”第三个老仆役十分欣慰地总结道:“小郎主的春天姗姗来迟。”

*

葵屋大门紧闭,彩灯笼熄了红烛,只剩下流苏穗子在夜风中轻晃。

薛思春诧异地看看四周,旁边酒肆还在卖酒,而葵屋前头一辆车马也无。他拍门,门缝内瓮声瓮气传来一句:“今夜提早打烊,恕不接待,您明天请早。”

“速速开门!”薛思春勐捶两下。奈何里面的守门人充耳不闻,打了个呵欠踢踏走远了。

“喂,白送银子的财主来了都不搭理”他愤然踹门,留下几个黄土大脚印才肯作罢。身为一名公私分明的法曹,薛法曹没亮身份。

此路不通,另寻它法,这点儿小事倒还难不住薛思春,在外行走,常用的工具焉能不备他拴上马,从鞍侧挂着的革袋里取出条飞檐越户用的铁爪子拎在手中,沿墙根走至一处夹角,“嗖”一下掷出绳索,双手攀住,慢慢爬过墙。

墙那边有只黑毛勐犬,呲牙咧嘴等着他。

薛思春蹲在墙头,叹道:“小狗,遇见你还不算太糟糕……总比有一次摸黑跳下去,直接踩中一大坨狗屎要幸运些。可见我果真转运了……”

“汪!”那狗抬起后腿,冲墙角撒了泡尿,而后遗下热腾腾的一大坨。

转运似乎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薛思春捂住鼻子告别这狗,站起来沿着墙头往右走。

“汪汪!”黑毛狗立刻狂吠追击,死死咬在薛思春后面。它的叫声招来了一队护院,薛思春无奈,总不能被人当成贼。他一边说自己是法曹,一边往腰里去摸令牌。

腰间空空,革带上头只挽了个钱袋子,里面满是金银。唉,出来时太匆忙,准备不周全。薛思春沉不住气了,他可没工夫在这里闲耗。袖子一撸,打算拳脚开路,杀过去再说。

昆仑奴认得思春君,他冲护院队长比比划划。一通手势过后,护院点点头,明白了。他忙拱手补礼:“法曹大人,失敬!”

“我逛花楼,不必多礼。”薛法曹跳下墙头,辨认清楚方向,大步往老地方走。昆仑奴跟在他后面,又捶胸又抹脖子,满面戚色,想求薛法曹救救叮当。薛思春这时方知昆仑奴是个哑巴,遂大方地赏了他一块碎银,笑道:“你别担心,我决不欺负杏子。”

昆仑奴还想再比划,队长紧跑几步把他拉回去巡夜了。薛思春奔到杏子屋外,远远望见她的灯还亮着,侧影投在雪白幛子门上,只有杏子一人。

葵屋今天提早打烊,她的花牌应该来不及挂出去吧薛思春加快脚步,连屋檐上那一排让他倒过霉的灰鸽子都没抬头看,三阶两阶跳过石板,伸手推门。

“杏子,对不起,来晚了!”他拽下腰里的钱袋子,往外掏出一把金锞子:“这些够吗”

杏子抬起头,满脸泪痕。

他眼前立刻浮现出老仆那本书中的画面,一定是那样……一定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才使她哭得如此伤心。来晚了一步……

金锞子沉甸甸坠在地板上,薛思春恨恨攥紧双拳,怒火中烧。

“谁干的!”他恨不得马上抓住那畜牲痛揍个半死。

“思春君,帮帮我,呜呜……”杏子梨花带雨,扑进他怀里。

*

薛思春一瞬失神,缓缓收臂环紧了怀中人,一下一下轻抚她后背,安慰道:“杏子,没事,都过去了。无论是谁伤了你,我十倍奉还他,可好”

“杏子不知道是谁……”她仰起脸,泪珠挂在睫毛上,惹人心疼。

伸袖替她揩净脸颊上的两行泪,薛思春信誓旦旦保证:“杏子,相信本法曹。我明早就去查,查出来之后把他揍一顿带出城,仍给山里的土匪和豺狼虎豹。”

“思春君,屋主说,杏子的恩客付下一整年费用,摘过花牌便离开了。所以……”杏子低头,略略拉敞领口,露出小半个香肩,轻声说:“所以,请享用。”

薛思春闭上眼,竭力稳住唿吸。

吾池杏子主动投怀送抱,这好运来得太突然,叫他手足无措。薛思春握住她的手,硬下心肠,谨慎地问:“所为何事”

肯撇下一掷千金付足整年风花雪月钱的豪爽恩客,转投他的怀抱,除非她深爱他,或者她有所求。思春君希望听到前一个答案,但看这样子,多半会是后者。

上次可是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呢,杏子,所为何事何事值得这般姿态薛思春一语不发,静静等候她的回答。

杏子又哽咽了,哀求道:“法曹大人,京兆尹抓走了叮当,说她杀人。求您救救叮当,”

“案子么我会秉公审案,从不冤枉好人。”薛思春推开杏子,叹道:“你不必如此。公事是公事,本法曹不受贿赂。”

“是私事……我一无所有,思春君肯帮我,总该报答您些什么。”杏子又扑过去,偎在他胸前蹭两下:“我们葵屋,美食便是美色,美色便是美食,杏子真心请您享用。”

“众所周知,我是断袖。”薛法曹坚决拒掉杏子并不高明的色|诱。

杏子闻言,伸胳膊攀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低声细语:“思春君不是断袖呀,杏子知道。因为思春君脸红了……唔,现在连耳朵也红了。”

热气一字一句吐在他耳根,激的血色直涌。

心口突突直跳,他有些把持不住,勐然揽紧杏子的腰肢。顺势侧头,嘴唇恰恰贴在了她脖颈上。杏子逸出半声嘤咛,不自觉地向后退缩。念及叮当,复又软绵绵迎上,任君采撷。

耳鬓厮磨,薛思春闭目问她:“杏子,你喜欢我吗”

“不敢、不敢喜欢。”杏子颤抖着,双手向下寻到他腰间的革带,试图解开。

“现在呢”他吻下去,自脖颈一路吻到肩头,舌尖扫在锁骨上,问她:“现在敢了吗嗯”

“嘭嘭!嘭!”

门外传来昆仑奴愤怒的捶地声。薛思春抬起头,屋门大敞,刚才忘记关。他抱着杏子留恋片刻,替她拉好衣领,叹道:“好吧,我不该趁人之危。”

昆仑奴又愤怒地捶两下地板,虎视眈眈盯着思春君从杏子面前消失。

“瓦当!你赶跑了法曹大人!”杏子满脸通红,跑到门口冲昆仑奴发脾气。

“呜哇!”昆仑奴怒目以对,攥住廊下新挂的扫晴郎,狠命摔到地上,同样冲杏子发脾气。

“你不明白!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杏子捡起扫晴郎,气咻咻关上门。

第九章

大牢内馊味刺鼻,鼾声四起。夜已深了,连衙役都在支着胳膊打瞌睡。

薛法曹先寻金吾卫找到京兆尹,一听死者是鸿胪寺的张卿,果然不肯放手,定要连夜审问清楚。他下牢巡视一遍,推醒牢头取了钥匙,径自提出叮当,噼头就问:“你知情吗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还你清白。”

叮当早哭肿了眼睛,脸上抹成个五花脸。她呜呜咽咽直掉泪:“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总该知道谁摘了杏子的花牌吧”薛法曹顺便办一把私事。

叮当摇摇头:“……不知道,人家正要去保护杏子,葵屋就出人命案子了。呜呜!思春君去过葵屋了吗杏子还好吗麻烦您告诉她,我还有两贯钱,藏在后院第三棵玉兰树下的木匣子里。”

薛法曹一指旁边的铜盆,说:“洗洗脸吧,两贯钱够买一盆水。”

待工藤叮当擦过脸,喝了一碗酽茶,薛法曹才唤她坐下。两个人你问我答,问不出甚所以然来。薛法曹又翻开金吾卫录的口供,细细推敲。

依他之见,芽美和夜子两位花魁无论如何都逃不脱嫌疑。哪怕两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据,以夜子那种杀手潜质外加轻盈小巧的身材,悄悄匿回牡丹苑杀死张卿根本不难办到。再加上鸿胪寺曾丢失鱼袋,这很有可能是……是一场蓄意谋杀,而且剩下的两位丢鱼袋官吏也在计划之中。

或许夜子并不打算如此匆忙下手,但他去葵屋发过警告之后,惊动了夜子,她等不及了,要趁早完成心愿。薛法曹想。

串通芽美作伪证也很容易啊!甚至串通整个葵屋作伪证都很容易。

“叮当,你恨鸿胪寺吗”薛法曹忽地问了这么一句。

“恨。”叮当老实回答。

“有一位杀手杀死了你恨的人,你开心吗”薛法曹沉声又问。

叮当眼中闪过一道微光,双眸骤然明亮。她很干脆地伸手抓走薛法曹案上摆的两个肉包子,边咬边说:“我想明白了,我认罪。”

“在这肮脏的地方为奴为婢一辈子,倒不如死了干净,而且还是以复仇的名义。呃!”叮当噎着了,勐灌两口水顺顺嗓子,认真去啃她从薛法曹那里抢来的肉包子。

薛法曹皱眉,叮当竟然如此聪颖,一点就透,主动认了罪,连命都不要了。这样看来,整个葵屋都很乐意包庇那名罪犯,恐怕很难再从葵屋问出些什么线索了。只能深究现有的供词。他揉揉额头,半夜精力有些不济。明天必须出城去,京兆尹盯他盯得紧。最好能在今夜了结此案。

叮当吞完包子,薛法曹仍在沉思。叮当扯过一张空白供纸,擦擦油手。她把废纸揉成一团随意抛在地上,双手一伸,慨然道:“别费脑子琢磨了,这罪名我开心领走。”

“请在我的墓碑刻上:工藤叮当死而无憾。”叮当梗着脖子等他来铐枷锁铁链。

“窃以为,你到后院第三棵玉兰树旁边刻一行‘此处无钱两贯’更好些。”薛法曹沉吟片刻,指尖停于一处供词,开口道:“叮当啊,我还等着你奉上盐渍杏脯。”

“呃,您,呃!”叮当方才咽得太快,这会儿打起嗝来,连话也说不全了。

薛法曹长舒一口气,笑道:“别激动,小案子而已。只要你肯站在本法曹这边帮忙,等杏子心甘情愿说她喜欢我……我就每天送你肉包子。条件优厚否”

“呃!”叮当一手抚胸,一手怒指薛法曹,这是威逼利诱啊威逼利诱!

*

薛法曹点齐人手,换上官服。敲开了葵屋的大门,一行人浩浩荡荡摆开架势。

屋主恭敬奉上果点,示意两位花魁上前笼络住这位思春君。夜子和芽美笑盈盈,一左一右围了薛法曹,扯着他的袖子打趣:“大人孤枕难眠呀”

“无论鸿胪寺遗失什么东西,我只到葵屋来找寻。”薛法曹抬眼瞥瞥江户川夜子,勾勾手指,叫她近前:“夜子花魁,你还记得本法曹说的话吧”

夜子松开他的袖子,敛眉立在旁边。薛法曹的警诫,她记得。

“丢了命也一样。”薛法曹打个呵欠,淡淡说道:“鸿胪寺张卿丢了命,我要寻回去。”

夜子正要开口辩解,薛法曹已经丢下一纸拘令。轻飘飘的薄纸打着旋儿,落在江户川夜子脚下。她抿嘴,弯腰捏住这张盖了血红官印的催命纸。

才看了半行,夜子脸上就变了颜色。她骇然惊唿:“不可能!不是这样的,不是!”

“就是这样的,夜子花魁。”薛法曹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朝衙役抬抬下巴。衙役拱手领命,搡开众人,把两个半大孩子从屋主身后拎出来。

夜子拼命护在二人面前,叩头道:“他们冤枉!大人,求您明鉴!”

“鉴过了,夜子。”薛法曹抖开她们的供词,指着朱笔圈出来的墨字说:“你命小浩到厨房取醒酒汤,他去取。而小茂则要了一份和果子。”

双胞胎兄弟躲在他们姐姐身后,牙齿直打颤。

“可是……张卿他……他牙痛,最近不吃甜点心。”薛法曹翻过供纸,指着另两处朱笔标明的地方:“张卿老友与仵作均提到这一点,牙痛到脸都肿了。如果小茂仅为自己贪嘴,要上一份和果子私吞也罢,但这话让我注意到你。双胞胎兄弟,呵呵,一个人可以扮作两个人的双胞胎兄弟。”

薛法曹走到他们跟前,摊手道:“假如一个人去厨房取醒酒汤,另一个人在哪里呢所以没有不在场证据的人,除了叮当,很可能还有一个。自己站出来吧,小凶手。”

没人站出来。夜子抱紧弟弟,高声反驳:“大人,没有‘假如’,他们只不过是小孩子!”

“是狡猾的小孩子。”薛法曹蹲下来,盯着双胞胎兄弟慢慢道来:“在晚宴还剩最后一道菜的时候,狡猾的小凶手动了杀意。他先说服了他的兄弟,然后一起找护院见证两人离开牡丹苑。在某个小路口或者树影下,狡猾的小凶手独自跑回苑内,潜伏着,守候侍女来送最后一盘鱼。”

等叮当一走,他便进屋,用鱼叉刺死喝到半醉的鸿胪寺仇人。

而他的兄弟,先在厨房要了一份醒酒汤,折回去又要了一份和果子,装作两个人都出现过的样子,叠好托盘带回牡丹苑。等例行巡夜的护院或者随便哪位侍女进屋发现凶情后,兄弟二人才趁乱跳出来。反正总能等到有人进屋,护院不去,伴舞的侍女迟早也要进去。

“你的血衣还在吧小凶手。”薛法曹眨眨眼,笑道:“告诉我,你兄弟把它藏于何处”

夜子冷冷答他:“很抱歉,烧掉了,没有了。”

“为防止下人偷吃,夜里一般会锁上厨房。如有熬汤,也会安排守夜厨娘看火。我没说错吧夜子。”薛法曹摇头,遣了衙役去搜血衣。“本法曹来的不算晚,罪证应该还在。狡猾的小凶手,你琢磨这件事很多年了吗抑或是,一直在等这样一个机会如果你不肯站出来,我两个全逮。”

那两个小仆役谁都不肯说话,直往夜子怀里钻。

薛法曹余光扫他们两眼,对夜子说:“他们在等你顶罪。你不会坐视江户川家断了香火。”

满屋的人僵持住了。芽美不停地向夜子使眼色,几次欲站出来保全她和她的幼弟,皆被夜子冷脸制止。薛法曹闭目养神,死一般的沉默,直持续到沾血的衣服被呈至众人面前。

罪证确凿,夜子姐弟三人面无血色。

“啪!”夜子扬手打向二个弟弟:“你们的父亲是高贵的武士,武士应当正大光明举起刀,武士从不在背后偷袭!难道姐姐白白教导你们何为武士之道吗!”

“姐姐……”小茂捂住脸,委屈地说:“小茂只是帮忙按住客人,那鱼叉,是姐姐刺进去的。姐姐现在妄想教训我何为武士之道,请问姐姐为什么不正大光明承认你想复仇呢”

薛法曹冷笑道:“夜子,他推给了你。莫非,真是你做的”

“江户川家只有武士,没有懦夫。”夜子背过身去,一滴泪也没落:“小茂,如果你像真正的武士那样杀死仇人,我会担下所有的错误。但你却……你不配成为一名武士,悔过去吧。”

江户川茂还想唿喊,衙役拘住他,一块破布堵上嘴,拎小鸡似的带下去回牢里了。薛法曹路过夜子身边,顺口安慰她别太伤心:“刺死朝廷命官之罪难逃。但他还小,或许过两年有幸遇见大赦,这种事谁也说不准。”说完又觉不够稳妥,补上一句:“夜子,我知你几斤几两重,万勿乱来。还是那句话,无论鸿胪寺丢了什么,我只到葵屋找寻。”

“夜子懂。”她垂首,露出雪白纤颈。薛法曹的视线不经意从上方瞧见她肩胛有块深红瘀痕。是残留的吻么

他心底不安分起来,蠢蠢欲动,想去亲亲他的小杏子,问清楚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四顾人群,没有她的身影。

至少该去告诉杏子,叮当一切平安,明天过了堂就放出来了,免得她彻夜担心。薛法曹把刀交给衙役,匆匆转向厅后:“你们稍等片刻,我去跟杏子说一声就来。”

佐竹屋主宽袖舒开,伸臂拦道:“您晚了一步,吾池杏子已有恩客。明年请早。”

连法曹都敢阻拦衙役素日威风,从未遇到过这等事。他们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凶煞高喝葵屋屋主不识抬举:“法曹看上你这里的小娘子,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速速让开!”

“您是法曹客人,我是忘八屋主。忘尽了‘仁、义、礼、智、信、孝、悌、忠’八德的老鸨,只认钱财。”屋主含笑朝薛法曹施礼,不惊不慌。今夜凶案,似乎是件与葵屋完全无关的琐事闲谈。她招手唤来一众护院,欠身道:“多有得罪。”

薛法曹停步想了想,强抢花楼小娘子……传出去有损名声。

虽然他本就没甚拿得出手的名声,薛法曹仍拱手告辞:“那就算了。公务在身,不便久留。”

手一挥,喊上衙役们:“撤。”

*

薛法曹在外头绕了几圈,驱马再回崇化坊。

区区一名半老徐娘,也想拦住他笑话。薛思春边爬墙边想:“忘八屋主岂不知京兆府平常巡街拿竹竿喝道的两个‘伍佰’粗夫在西市还有个诨名,市人管他俩叫二百五。”

“而我们这些六曹官吏,自然是二百五中的头领,最不怕无赖泼皮与忘八。”他翻上墙头收了绳索,朝下扔出一根烤鸡腿:“更不怕看门恶犬。”

“汪!”那狗叼住烤鸡腿,撒花跑到一边按着啃。

薛思春屈腿跳到空地上,一切顺利。再倒霉也不至于全挤到同一天叫他晦气吧他得意地躲进树影里,得意地穿花过院,得意地抬头望明月:“屋主,我薛思春又回来了。”

吾池杏子,吾来也。

第十章

杏子右手绕线一捻,灵巧地打了个尾结,给面无表情的扫晴郎缝上两道黑眉毛,还有黄豆大小的眼睛。现在只差拿红线缝出笑脸了。

“明日天气如何”杏子晃着它,觉得添上眉毛的晴天娃娃布偶有点滑稽,禁不住想笑。

念及叮当,杏子稍稍扬起的嘴角又变作了一声叹息,自言自语道:“叮当还在大牢里受罪,即使明天很晴朗,她也无法见到太阳……”

“未必。”薛思春立在外面应道。

想要叩门,那障子门却是纸煳的,无处下手。薛思春只好笃笃敲了两下门框,问:“吾池杏子,我能进去吗”

杏子忙放下针线,把他迎进屋来。杏子热切盼望着思春君说出什么好消息,急急问他:“您已经释放了叮当她在哪里”见思春君笑而不语,心知他们这些做官的一定有法子办妥。

薛思春只管瞅她,像是在打量一只落入他手中的猎物。杏子不好意思地说:“思春君,请别这样盯着杏子……”

“怎么不扑过来呢”薛思春伸开胳膊,笑道:“叮当明天就能离开大牢了。”

杏子高兴地跳起来,一边欢唿“思春君最厉害”一边拉他坐下,又是捶腿又是捏肩。今天为了迎接挂花牌,她的双手和小臂都特意搽过玉肤膏,白莹莹。

幽淡的香气随着杏子举手抬袖一缕缕散发出来,思春君难免心猿意马,心头压抑两三回,终是大着胆子捉了她的手细嗅。

“你该用些更好的膏脂,杏子。”他握住她的手摩挲着,并非柔若无骨。指根与指肚依稀能摸到薄茧,可见她在葵屋辛苦劳作的日子不会轻松到哪里去。

杏子任他握着,心底没多少排斥。毕竟像思春君这样的客人已经很难得了,模样又好,舍得在葵屋破费钱财,还肯温存待她。比起平日所见的龌龊客,这一位思春君要是传出去兜里有钱,只怕会遭姐妹们哄抢。最重要的是,他救出了叮当。

杏子略作比较,决定彻底舍弃那位素未谋面的恩客。

她的指尖主动匍匐过去,在他掌心舒展开,反握住他的手。薛思春无声笑了,看来也不全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嘛。他笑问:“杏子,你还没回答我,现在敢喜欢我了吗”

“如果您肯借杏子一笔钱……”

与其被别人包养一年,不如抓住这个机会早日脱身泥沼。杏子牢牢抓着他的手,这就是点石成金的手指头啊!抓住了它,就等于抓住了一百十九万贯。

杏子抓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松,蹙眉低声问:“可以么”

薛思春想都没想就点头应允。翻墙来瞧杏子,除了捎话,他还打算带她离开这鬼地方。

他问杏子需要多少,杏子小声将她需要偿还葵屋的债务说出来:“一百九十万贯。此外还得赔偿那位客人的花销,杏子斗胆收下您今夜带来的金银充作此用。”她说完,急急忙忙摇着薛思春的手央求道:“以后会还给您!”

“不用还。我喜欢你。”薛思春顺势把她拉进怀里。

从小长到大,他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爹娘宠爱,他读书又争气,在家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一年寒冬腊月天气冷,滴水成冰,小思春单单提了句“避难到乡下以后很久没吃鱼脍,嘴里寡淡”,他老爹就不辞辛苦雇上一伙农人到河里凿冰,折腾一整天给宝贝儿子弄来几尾鲜鱼。

他喜欢什么,便直接说什么。想要吾池杏子,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不就是一百九十万贯嘛,不差钱。

美人在怀,这热乎乎的感觉很不错。薛思春略松动松动僵硬的胳膊,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后背,满口保证:“杏子,我现在就为你赎身脱籍。开心否”

没料到杏子却从他怀里挣扎开。

赎身二字听着有点儿不顺耳。她一本正经捂紧胸口,说:“杏子同您一样,都是长安城里自由的百姓,不需要脱籍,也不需要赎身,还清屋主债务就能离开。思春君,您说这话是打算把我买回去吗买回去做妾”

她打定主意重返日本,哪怕在葵屋慢慢攒钱也绝不轻易放弃自由。

杏子望向思春君,婉转撒娇道:“妾通买卖,您一边说着喜欢杏子,一边又把杏子贬为可以买卖的布娃娃,杏子不依。”

“既如此……”薛思春点点头:“我聘你这个平民百姓当门客,如何”

“能再借一百九十万贯吗”杏子咬着下唇。思春君真阔绰,多宰一刀也无碍吧……

薛思春转眼想通了关节,杏子这是想把那个什么工藤叮当一起赎走。他佯装无可奈何,摊手笑答负担不起。见杏子把下唇都咬白了,才勾起手指对她说:“吾池门客,如果你肯兼任厨娘,我愿借你一半。如果你肯兼职守夜,我愿借你另一半。”

他其实并不喜欢拿钱说事,因为法曹薪资微薄。

*

薛思春从墙头翻出来时,已经欠下他老爹三百八十万贯了。

临走前,薛思春给吾池杏子写下一封信函,称执此函可到西市寻薛掌柜支取若干钱财。一应事务均交给杏子自去打理,他还得抓紧时间归队,赶在天亮前点齐金吾卫出城。

杏子依旧咬着嘴唇坐在屋中,面前是她梦寐以求的还债钱。白纸、黑字、红印戳,有了它,就能摆脱葵屋,搭船回日本去。

将来一定加倍奉还思春君。回去以后,立刻恳请亲戚替她出钱,托商船带来大唐。杏子把那封信贴在心口,能回家了该高兴才对呀!为何一直笑不出来呢……

她几次扯动嘴角,都没办法像花魁姐姐教习的那样作出一个完美笑容。杏子垂首,思春君离开时拒绝了她主动奉上的甜头。

“比起思春君,银子更好,对么”杏子在心里重复一遍思春君留下的话,莫名烦闷。

比起花,还是团子更好。这是葵屋人人皆知的信条。

“很抱歉,思春君。”她小心折好他给予的兑银凭证,吹灭油灯独自静坐。“您要真心,而我们葵屋,本来就是座虚情假意的花楼……也许只有扫晴娘可以真心等您公差归来,杏子我……杏子我已经得到了团子,现在该出发去奈良赏花了……”

合上眼会不由自主想起思春君的模样又如何奈良可是个比爱情还遥远的地方。

路过了一处爱情,却不可以为爱情停留。

因为她的旅程目的地是奈良呀,必须一直向前,一直朝着那里走。

*

昆仑奴与葵屋的年轻账房丸尾小九一同去西市提银。

小九账房素以读书识字之人自居,算完了账目爱提笔写几段字吟几首诗。他出门亦要摆书生架子,摇着竹骨扇,一步三晃,走得玉树临风,甚是标致。

而昆仑奴满脸憨笑,亦步亦趋。自从杏子把这张价值三百多万贯的纸递到他手里,他的大嘴笑咧开就没合拢过。人黑,愈发显得牙白,也衬得小九账房肤色更白。所以小九账房外出办事,极爱带上昆仑奴作跟班。

小九账房停在薛老爹的画铺前,摇头晃脑念道:“望仙阁,正是此处。”

店小二麻利迎出来,一看那账房衣冠楚楚还带这个昆仑奴,认定了他是富家子弟、来买春宫的纨绔。小二殷勤介绍道:“客官请进,本铺专营古今字画,珍本善本摹本一应俱全。另有鸳鸯戏水图、大乐图等避火秘戏图,全长安再找不出第二家啦,特供大明宫!”

“在下丸尾小九,今来贵铺兑一笔账目。”小九账房作揖道。

“小九啊来长安多久啦我小二,是你家二哥哥。”店小二听到对方不过是普通账房,还是个外来的东瀛人,爽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掌柜在里头,进来吧。”

小九账房很不满意这店小二占他便宜,拂袖愤愤跨过门槛,看也不看,把那信往桌上一拍,直接讨债:“三百八十贯,速派人抬木箱。兑成金银成色要足,我识得出。”

薛老爹闻言,抬头看看来者,不认识。再取纸一读,认识。葵屋,那不是花楼吗!

“春娘,儿子要取钱。混账小子学会逛花楼败家了,看我怎么收拾他!”薛老爹拿着信纸,掀帘到后边画室去找妻子。败家事小,伤身事大。

柳春娘只扫了一眼,便连连摇头。她搁下笔,指出那行数字,说用不了这许多。那位名唤杏子的小娘子,她已付过百金。

“……你们娘俩联手败家。”而且谁也没告诉他。

薛老爹倍感伤心,摆手道:“罢,哥老了,当不了你的薛哥哥了。以后有什么事,甭来找哥商量,哥说话不好使。唉。”

“夫君,你上次不是嫌儿子没有其父遗风么如今可得了你的真传,怨你,不怨我。”春娘含笑挽住他的胳膊,推他向外走:“付银。”

第十一章

这笔风流债数额不小。画铺内没有备着流水账外的现钱,薛老爹叫上葵屋的账房,雇车去运银子。一路上闲聊了几句,薛老爹叹道:“钱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我记得开元年间,二十文买一斗米。如今……斗米万钱啊!”

丸尾小九账房也感叹:“前年替人誊抄诗文,好歹能落下一旬酒钱。今年,唉,不提也罢。”

“你在葵屋当账房,难道还需要抄抄写写攒酒钱”薛老爹笑他哭穷。别的不说,单是儿子薛思春一人,就被葵屋榨去了这许多银子。

账房直摇头,坦言他这辈子都得在葵屋干活还债,并无半文工钱。

“也太窘迫了吧男人岂可无银,小兄弟你别哭丧着个脸,叔给你指条明路。”薛老爹伸出三根手指,笑道:“把你们葵屋各个花魁的秘史写上一遍,每册付你三十两。叔那画铺常年收。”

“……此话当真”账房不敢置信。

薛老爹点头:“你只管记住一条:要、香、艳。”

*

账房和昆仑奴一人挟着两只木箱,把满满四小箱银饼运到库房中去。柳春娘同佐竹屋主讲明前情,算清了账目,坐在花园等候杏子。

翠鸟啾啾停在枝头,葵屋一株株繁花正盛。

杏子手捧和果子,快步朝这边走。

她应该是思春君的母亲吧看上去比屋主更显年轻,妆容素淡。

这是另一位永远三十岁的女人,很和善,唇角有浅细笑纹。

“请用茶。”杏子恭敬地奉上一盏香茶。

春娘接在手中,含笑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先问了年龄和家中人口,又问杏子,屋主平时是否为难她。末了,温和地拍拍杏子的手,低声问:“她们没让你服用避孕的汤药吧那天摘下你的花牌时,我特意叮嘱过屋主。”

“没服用汤药……”杏子心里惊讶,那位恩客竟然是思春君的母亲吗思春君曾经拜托母亲来照顾自己么这恩情可欠大了。她踌躇片刻,开口道:“您……为何……”

“因为你关心他。”春娘笑笑,如果不关心一个人,怎会费口舌劝他早日娶亲辟谣呢。那时候她只是想来葵屋见一见杏子,没想到葵屋正在为新人挂花牌。向侍女打听过薛法曹曾点过杏子,她便付钱摘了杏子的花牌。儿子有可能喜欢的人,作母亲的自然要为他提前留下。

现在果然应验了,儿子要为杏子赎身。春娘含笑打量着杏子。

这孩子心地还不错,模样也水灵。春娘褪下玉镯,为杏子戴上:“随我回家,不必收拾什么包裹,家里诸物齐全。今晚摆一桌团圆饭,明天我们找裁缝去,为你置办几件好衣裳。”

“杏子……杏子想在葵屋等思春君回来,然后跟他走。”杏子垂首,睫毛弯弯翘着,不敢抬眼。她委婉地推辞掉这个邀请。不能回思春君的家,那样就没法脱身了。

“也好,你们自有你们的小情调。”春娘没多干涉,只嘱咐杏子别让思春贪杯。

送走思春君的母亲,杏子独自徘徊在玉兰树下。

“恭喜呀!”夜子花魁抱着一匹深蓝色的棉布,远远冲杏子打招唿:“杏子,我刚从屋主那里过来,全都听说了。恭喜你重获自由!”

“夜子姐姐,您知道下一趟回日本的商船几月出发吗”杏子连连叹气,跟飘落在石桌上的玉兰花残瓣似的,没精打采。

夜子诧异问她:“你的情郎呢难道不是思春君替你还清了葵屋的债”

“……我借他的钱,以后会加倍奉还。”杏子帮夜子花魁托起布匹,边走边向她打听外面的事。两个人快走到屋里时,杏子又发现了她面临的新难题。

船队会乘着六七月的风返回日本,在那之前,她得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

杏子犹豫一遭,住到思春君家里不太好,还是赁一间破屋为妥。

夜子毕竟年长些,又常常外出陪酒,见识稍广。她劝杏子:“不想去思春君家里也就罢了,破屋万万不可赁。鲜花般娇艳的小娘子,一个人住在外头肯定招蜂引蝶。依我之见,你和叮当依旧睡在后院通铺最安全。你们白天在厨房帮忙做些和果子,屋主必定不撵白干活的短工。”

“我得躲着思春君……住在葵屋会被他找到。”杏子转念一想,有了主意:“叮当睡通铺,我到昆仑奴那里借宿几个月。思春君若来寻我,拜托大家告诉他,杏子已经离开长安城,随商队往高丽跨海回日本了。”

夜子点头,铺开深蓝棉布开始裁剪衣服。

她脸上丝毫看不出悲伤或者失意的神色。失去一个弟弟,好像完全没有影响到花魁的生活。

“夜子姐姐真坚强,不愧是武士家的女儿。如果是我,别说亲人了,连叮当被抓走都忍不住伤心哭泣呢。”杏子暗忖。她帮夜子抻平棉布,布的质地粗糙。

杏子好奇地问:“夜子姐姐,这布很低劣,拿来练习裁衣用的吗”

“拿来练习夜里的游戏。”夜子放下剪刀,睐眼妖冶一笑:“杏子,你和思春君……玩过夜里的游戏么他的身材很不错呀。”

“夜子姐姐!”杏子脸上“腾”地烧起了红霞,扭头跑出屋子。

夜子收起笑容,关好门窗继续裁减她的衣服。夜里的游戏,自然是黑暗中的游戏。

剪完最后一刀,夜子从针线包中拣出一轴青线。她漫不经心地拈起针,吐气如兰:“出来吧,没学会屏气就别随便藏在我的屏风后。”

“哎呀呀,夜子,为何不讨一匹黑布呢夜里的游戏,总该准备件夜行衣嘛。”芽美花魁探出半个脑袋,调皮地吐舌扮个鬼脸,问她:“夜子,你打算跟哪位郎君一起玩”

夜子随手抓起一团碎布朝屏风后扔去:“琉川芽美,武士比你专业。”

深蓝色的衣服更容易隐于黑暗。

*

鸿胪寺再次出现人命凶案的时候,薛法曹正露宿荒郊野地。

他躺在篝火旁,仰望苍穹,城外的星星比城里多,天也阔。薛法曹没由来想起了葵屋那群灰鸽子。它们倒乖巧,昆仑奴一吹柳叶哨,就全飞起来了。

“啊……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薛法曹感叹一句。

搜寻波斯小王子简直是大海里捞针,小王兜里有钱,脚下有鞋,谁知道会不会跑去江南逍遥。京兆尹给的指令相当精准:搜遍京畿辖区范围内的每一寸土地,半个土坷垃也不许放过。假如超出地界呢超出就不管了。京兆尹十分恪守本职。

薛法曹已经在城外扫荡了月余,仍未搜出半点踪迹。

这天,天刚蒙蒙亮,薛法曹就喊醒众人开工。他带着两队金吾卫拔木桩拆帐篷,铲土扑灭了夜里残留的余火。每人干嚼两张油饼,胡乱抹一把脸,骑马的骑马,扛旗的扛旗,继续扫荡。

摊开地图,薛法曹标出方向。他和一群臭烘烘的男人行走半日,扫进了一座牛场。

大约因为他们身上气味重,金吾卫一推开围栏,三五头悠闲嚼草的老牛小牛就鄙夷地煽动鼻孔,甩着尾巴撅蹄走了。守门人不好意思伸袖捂鼻子,佯装作揖,那手搁在鼻前略作遮掩。

“我们奉命搜查,全牛场每一处角落都搜。请带路吧。”金吾郎将亮出令牌。

“场主在棚里,各位官爷,有事好说话……”守门人忙领着他们去找场主贺万牛。

两下里行过礼,贺万牛寒暄几句,问清楚了他们是奉命寻人,不是征兵拉壮丁的。贺万牛亲自陪同金吾卫在牛场内四处搜查,一个棚舍挨一个棚舍查过:“官爷,前几天也来过两队金吾卫,说是搜查。头一拨刚走,您这拨又来了,城里没出啥大事吧”

“寻个逃犯。”薛法曹小心翼翼迈着步子,在这种倒霉高危区,踩上牛粪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一边四处查看,一边提防脚下,还要一边同场主贺万牛说些场面客套话,恨不能分出三头六臂替自己眼观六路。

贺万牛见他走路怪异,问道:“官爷何处不适”

一名金吾卫哈哈大笑,替薛法曹回答贺万牛:“贺场主长年住在城外,不知城内消息罢这位薛法曹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全长安的倒霉事有一半都跑到他头上去了。”

另一名金吾卫接腔道:“嘿,开始我们弟兄不信。自从跟着薛法曹出这趟差,我算是服了。有一天,薛法曹说给大伙改善伙食,提上弓箭钻进山林子里,小半日就猎回一布袋野兔。”

“晚上架火烤起来,唉呦,真他奶奶个熊的钻鼻子香。”一个黑胖金吾卫吧嗒吧嗒嘴。

“我讲还是你讲别打岔。”那金吾卫搡他一拳,继续说:“结果半夜跑来一匹瘸腿母狼,母狼后头跟着好几只狼崽子,绿莹莹的眼睛贼亮。大伙一琢磨,这怨烤兔子太香了,招来的。”

咋办扔烤肉。没吃完的烤兔全都扔到了空地上。谁承想那母狼叼了烤兔不算完,绿眼直勾勾认准了背着箭袋的薛法曹,嗷嗷直嚎,亮爪子就要扑倒他。

“莫非,那母狼对薛法曹有意”贺万牛打哈哈。

“……大概因为它以前被猎户伤过,见我背箭,忆起旧仇。倒霉啊,我只是猎点野味开开荤。”薛法曹无奈地摇摇头,那一夜他举着个火把,跟狼大眼瞪小眼对峙了整宿,母狼才作罢。

贺万牛安慰他说:“法曹不必太过介怀。我转运之前,也很倒霉。长安城另一半倒霉事全被我揽了。出门绊门槛,进门撞门框……走大街上常常踩中菜叶子滑倒,走小巷里常常遇见洗衣的妇人开门泼水,泼湿一身……”

“那天我去逛东市,路过一家酒肆,莫名其妙被二楼扔下来的包袱砸破脑门。”贺万牛叹道:“几乎痛晕!那包袱主人也不站出来吱一声,我很生气,抱上包袱就走了。”

“回家打开一看,里头裹的是金砖!”他瞬时眉飞色舞,指着满棚牛犊慷慨激昂:“买牛!买一万头牛!老子转运了!”

“……哪家酒肆我也去路过一下。”薛法曹迫切需要转运。

“哪家呀弟兄们往后天天组队路过……”金吾卫迫切需要金砖。

薛法曹答话一分神,迎面飞来一个鸡毛毽子。“啪”,他躲闪不及,正打在鼻梁上。

“对不起,我不小心踢太高,把它踢飞了。”拐角处站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草鞋,麻绳腰带,穿着跟守门人一样的粗葛布衣裳。

薛法曹眼前一亮,问贺万牛:“这位是”

“放牛童,十五岁,住在牛场有两年多啦!”贺万牛弯腰捡起鸡毛毽子,笑道:“他贪玩,常被我扣工钱。因是亲戚荐来的,辞不得,一直这么混着。”

薛法曹点点头,借归还毽子之机,扫了那少年手心两眼,细皮嫩肉。

他眼中更亮了,这少年不是放牛童。他们出城月余已黑糙不堪,何况放牛日日挨风吹太阳晒。少年手心无握鞭老茧,分明长在富贵家。

那么,贺万牛撒谎了。必须在法曹面前撒谎的原因,可能是因为这少年他……

薛法曹拱手道:“王子,吾等特来接您回城。”

“头儿,波斯王子他跟画上不一样啊。”薛法曹身边的金吾郎将从怀里抽出画像,纸上头的波斯小王子满脸雀斑,十分好认。

“雀斑可用赭石涂上去。”薛法曹不以为然。

少年跺脚,走到薛法曹面前,叉上腰,仰头问他:“喂,臭烘烘的男人,你是谁”

他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如女子般尖且细,加上那句“臭烘烘的男人”,叫薛法曹一下子想起自家有个“断袖”的名声。

薛法曹不由自主倒退半步,正色行礼说,他姓薛,是京兆尹派来办差的法曹。

“法曹,算你好运找到我,第一关放行!”少年拍手跳起来,扯着薛法曹的胳膊拽他:“走,我们继续第二关!”

他才拽了两下,就捂着鼻子跳出半丈远:“来人,抬水桶,拿刷子把他刷干净……”

第十二章

薛法曹大约真的转运了,波斯小王子喜欢他,并且毫不掩饰。

“法曹,你来解开这个九连环!”

“法曹,数清楚我撒在地上的黄豆了吗”

“法曹,现在本王命令你,立刻想出一个连你也无法解答的难题!”

“法曹,别着急走嘛,等你们学会波斯语,我就跟你们回长安……”

波斯小王子对薛法曹的喜爱,全牛场的牛都有目共睹。他不但在薛法曹沐浴后赏赐了全套名贵新衣新靴,整个下午都同薛法曹形影不离,简直比狗皮膏药还黏人。

晚饭时分,薛法曹奉命背起这王子,目不斜视往厅中走。两队金吾卫唏嘘感慨,薛法曹竟真如传言那般是个断袖,不过几个时辰光景,就跟波斯小王如胶似漆。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少年吗”波斯小王侧头,白他们几眼,挥手道:“全都给我解九连环去,解不出来的不许吃饭。”

两队金吾卫顿感压力,齐刷刷盯向薛法曹,指望他说句好话。

薛法曹坐在饭桌前,掰开小王子缠抓在自己胳膊上的白皙十指,抽回胳膊,说:“殿下,我们明天启程,护送您回长安去。”

“不回不回就不回。”他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谁爱回谁回,你必须留下。我们一起吃饭睡觉数黄豆。等你学会波斯语,我就让父王封你个大官做。”

薛法曹心里叫苦连天,吃饭睡觉都在一起,早晚得断了袖。他觉得有必要跟这位美少年谈一谈。

“殿下,您将来是要登上王位的人,您会成为一代明君。”薛法曹把凳子也挪远些,严肃地警告这位小王:“只有昏君才喜好男色。”

“明君喜好聪明人,嘻嘻。”波斯小王子也搬起自己的凳子,挨着薛法曹放好。

“你够聪明,我喜欢你。”他重新抱住薛法曹的胳膊,半个身子都靠了过去。好不容易寻到一位还算满意的人选,他可不肯放过。“法曹,你必须留在这里陪我玩。”

能被未来的波斯王喜欢,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值得打壶酒来庆贺一番的好事。

薛法曹见劝阻无效,扭头对金吾卫说:“喊人上酒!波斯王子恩宠如斯,今晚不醉不休。大伙都敞开肚皮吃饱喽,别辜负王子和场主的盛情款待。”

他暂时还不想沦为一个小毛孩的玩伴,更别提公务在身了。

所以薛法曹灌醉小王子之后,打了个清脆响指,下令道:“弟兄们,上路。连夜护送波斯小王子返回长安城,现在就走。”

贺万牛眼睁睁看着他的金主被薛法曹揽在怀里抱上马。两队金吾卫前唿后拥喝道撤出了牛场。他命人关好木栅栏,长舒一口气:“这魔王总算走了。薛法曹,祝你好运。”

*

葵屋的七色燕尾幢飞扬在旗杆顶端,明艳又抢眼。

夜子仰起脖子望向杆头,笑的开怀:“它真漂亮,隔着半条街也能凭它辨认出葵屋的位置。我记得上次办花魁游街,屋主特意订做了一面绣银线的七色幢,那时候你和小茂充当侍童,一人执伞,一人执幢,我走在前面,你们紧紧跟在后面。”

“日子过的真快,一眨眼,小浩又长高了。可惜小茂那孩子……”夜子抚着旗杆,上面有许多道刻痕,都是葵屋的孩子们比量身高留下的纪念。

“姐姐,对不起。”小浩垂下头。他不但没阻拦双胞胎兄弟的罪行,还充当了帮凶。虽然法曹没把他带走,他心里一点也不好受。一个多月以来,姐弟俩都在小心翼翼避开这个话题。

夜子挽住他的手,笑道:“不说了。我们升旗。”

旗杆上已经预先垂好十来条粗麻长绳,只等五月初五鲤鱼祭。

鲤鱼祭那天,这里会为全葵屋未成年的男孩子们挂满鲤鱼旗,借以祈求健健康康,将来像鱼跃龙门一样长成一名勇勐的武士。

今年,江户川夜子提前来挂鲤鱼旗。日子尚早,麻绳空荡荡。夜子将三缕细绳系在鱼口,轻轻拽动滑索,一边唱着歌谣,一边把旗子高高升起:“黑色的鲤鱼是鱼爸爸,红色的鲤鱼是鱼妈妈,蓝色的小鲤鱼啊快长大……”

晨风瞬时灌满了鲤鱼旗的布口袋,两条大鱼在半空中随风摆尾,忽上忽下,宛如游弋水中央。

“姐姐,为何没有蓝旗我去厨房找面袋画一条!”小浩手搭凉棚,仰头眯缝着眼睛。夜子只升上去黑红二旗,并没带来蓝鲤鱼。往年,她都会亲手升起四面旗子:黑鱼父亲、红鱼母亲和代表双胞胎兄弟的蓝鱼儿子。

“祭品还没准备好,急什么。姐姐从一月就在为它操心了,你不必插手。听着,无论怎样,你是我弟弟,还是江户川家的小武士,姐姐也在祈祷你们能够健康长大。”夜子叹道:“清酒、和果子、粽子、柏饼……本该等到五月初五举行鲤鱼祭那天一起献上去。”

还有仇人的性命,本来也应该等到五月初五取来祭奠父母在天之灵。

可惜小茂那孩子……太让人寒心了。夜子遣走小浩,一个人望着鲤鱼旗出神:“黑鲤鱼,红鲤鱼,游到天上去吧,去告诉我的父母,女儿很想念他们。”

夜子从宽腰带的暗兜中取出一封书信,像清明节烧纸钱那样,郑重点着它。

有风,燃不起火苗来,暗火一点点读着信笺,卷起黑色的灰烬:“……去年查清楚了那些可恶的畜牲,一共有五名污吏。他们把侍卫调去保护自己的府邸和田地,任由使团被叛军蹂躏。女儿本打算在鲤鱼祭的时候请他们来葵屋观礼,然后像武士那样,举起刀报仇。可是心中又割舍不下亲人与情人,遂拿走了他们的鱼袋……”

“……中间出了桩意外,鲤鱼祭提前开始了。”娟秀小字渐渐全都烧成了灰烬。

芽美花魁清早妆毕,推开小窗,两尾鲤鱼旗映入眼帘。她低头瞧见夜子站在旗杆下,便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喊:“夜子——”

“有事么”夜子冲她挥挥手。

“有——”芽美笑夜子只升起两面鲤鱼旗,不合乎习俗。她嘻嘻哈哈拍手喊道:“夜子,男孩子挂蓝鲤鱼为求健康。你单挂一对黑红鱼夫妻,难道是为了祈求你和情郎的鱼水之欢”

夜子闻言,不禁羞红了脸,挽起袖子要上楼去找芽美算账。

芽美捂着嘴咯咯直笑。夜子怒气冲冲推开门,抱上芽美的首饰匣子转身就走。

“停,我的银子我的命……”芽美忙认错:“玩笑而已嘛,大不了我出钱请你吃野猪肉涮的牡丹锅。”她拉着夜子坐下来,低声说:“夜子,你快逃吧。昨夜我接待了个小官,打听到京兆府的法曹还没回长安。若他接手此案,肯定先来抓你。”

夜子不以为意,淡笑道:“没证据,他凭什么给我定罪”

芽美点点头,她们联袂做的天衣无缝。复仇令芽美异常兴奋,她眼里亮晶晶的,问夜子:“今晚你出去么我在葵屋时刻准备着掩护你!夜子真厉害,如果我有你的那些本事,我就立刻带上小浩跟情郎私奔。管它什么葵屋和武士家的道义!不就是收养了我们几年嘛。”

“芽美,今晚连走三家会很累,请让我安静地休息一会儿。”夜子靠在美人榻上,这位置正好对着窗外的鲤鱼旗。

第二天,旗杆上飘起了五面鲤鱼旗。

“好漂亮的旗子。”叮当驻足。鲤鱼旗一升,意味着厨房又该包粽子了。她得给杏子带去些粽叶,好让她足不出屋也能为厨房干活。

等六月搭船回到日本,明年再过鲤鱼祭时,满城都是鲤鱼旗,一定很壮观。叮当欣欣然憧憬着奈良街景,越想越高兴。

*

薛法曹把波斯小王子带回了长安,京兆尹大喜,哪儿管那小王子是喜是恼,献宝似的抬去领赏了。薛法曹奔波疲惫,草草饮过一杯接风洗尘的酒,回家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足,醒来时已经是隔日半下午,日影都偏了西。

薛法曹伸个懒腰,在屋里把自己收拾清爽。唤来老仆询问家中近况如何。老仆拱手答道:“小郎主不在,家中一切照旧。老郎主那边也是老样子。昨日京兆尹派人来送了两坛子御酒,说是分下来的嘉奖,又嘱咐我们别叫醒您,公差只管撂下,歇够再说。”

“御酒好东西,先倒一壶尝尝。”薛法曹疏散几下筋骨,打算到花园子里品酒。

“小郎主,尝不着了……”老仆为难地朝外一指:“昨日还来了位客人,住、住在咱家里头不走,把您的酒拿去浇花玩儿了……”

薛法曹向外看去,只见那位唇红齿白的波斯小王子在向他招手,笑得还挺乐呵:“法曹!你家景色宜人,我喜欢!”

“殿下喜欢,尽可以多住几日。”薛法曹立刻让地方,掖上银袋跨出门槛。腹中饥饿,先找杏子吃几串团子去。

第十三章

“法曹,你去哪里”波斯小王紧跑两步,跟在薛思春后面。

“殿下请留步,我去的地方……是花楼。”薛思春客客气气地作揖道别。

那孩子一听是“花楼”,眉开眼笑,蹿上去攀住了薛思春的肩膀,毫不忌讳地嚷道:“哪家花楼葵屋吗法曹,带我去葵屋!”

十五岁的孩子就懂得眠花宿柳了,这还了得!薛思春不由僵在原地。他攥住波斯小王子的手腕子,把这块狗皮膏药从自己后背上剥离下来,问他:“你去过这件事我得写封信让使团禀告波斯王,除非殿下肯戒。”

小王甩着胳膊直呲牙,愤愤不满:“我诚心找你玩,你却欺负我。还要找我爹告状!这样的朋友不交也罢!本王走了,后会无期!”说完,噘起嘴,头也不回地负气而去。

走了更好,求之不得。薛思春叫来老仆役,让他们把波斯小王子的行李收拾齐整送到鸿胪寺。老仆应声去办。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拍着脑门折回来:“小郎主,殿下在您书房里翻看过半晌书籍,他挑了本新书拿到客房了。那书也打进包裹送过去吗”

“什么书”薛思春皱眉,那孩子应该没有发现他的藏书暗格吧

“咱家画铺新印的,前几天刚刚送来。”老仆回忆一番,描述道:“名字挺长,封皮上生生拐出两行才盛下,好像是叫‘吾与花魁在葵屋二三事之春眠不觉晓’。俺翻着瞧了几眼,都是字,连一张花魁绣像都没配,无甚看头。”

薛思春颌首,波斯小王大概是从这本书里打听到了葵屋,先前不一定去过。十五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那孩子也该是对小娘子们感兴趣的年纪了。既然不是春图册子,干脆赠他。薛思春告诉老仆,连书一并收拾好。

牵马走出大门,薛思春不由哑然。

他家门前的黄土地上,赫然写着个又大又丑的“鄙”字。波斯小王子手握半截树枝,正蹲在地上孜孜不倦地划第二个字。薛思春瞧他走笔趋势,似乎像在写“视”。

“殿下,您的侍卫呢”他警惕地四处张望,难道他们没守在门外

“哼,不用你管!法曹是个爱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坏蛋,鄙视你。”那孩子写完字,忿忿然挥着树枝,大声宣告:“我鄙视你!”

唉,六月天,孩儿面。小孩子变脸可真快,在牛场时还在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回到长安一句话恼了,立刻就喊“鄙视你”。薛思春看着他,心想:“我十五岁时也似这般么”他很快摇头否定,十五岁,读书都忙不过来,没这闲工夫。

“殿下,我送您回鸿胪寺的驿馆休息。”薛思春走上前,照旧样子拦腰将他扛起,不由分说直接安放到马背,自己随即认镫而上。

波斯小王子捶着马鞍抗议:“放我下去!你敢劫持波斯贵客,大唐天子一定会砍了你的脑袋给我当革球踢!姓薛的,放我下马!”

“下马容易,殿下,喊出你的侍卫来。”薛思春双臂圈住他,牢牢将其囚在马鞍上,坦言道:“眼下就快到宵禁时辰,天色渐晚,如果不能确认殿下返回驿馆的路上安全无恙,卑职万万不敢离开。”

那孩子没搭腔,只嚷嚷要下马。薛思春怕他沿途再生是非,哪里肯答应。听说不少番国王室都养着一大批影卫、死士之类的侍从,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薛思春便冲周围吆喝道:“波斯侍卫,速速现身护送小王子。”

他连喊三遍,只听到前边大街上的车马铃铛乱晃,轱辘轧轧碾过地面之声。薛思春还要再喊,波斯小王子怏怏握拳捶他:“……别喊了,夜游神都快被你喊出来了。没侍卫。”

“你又偷偷熘出驿馆”薛思春无奈地抖缰绳,催马往鸿胪寺的方向跑。

“能不能别送我回去……那里死了人,我……我晚上害怕,睡不着。”那孩子低声央求。

鸿胪寺死了人

薛思春骤然勒住马,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波斯小王子连说带比划,最后又黏在薛思春胸膛前,死活不肯撒手:“法曹,我不鄙视你了,别送我回去。”

他回到长安那天夜里,皇上赐宴送到驿馆为他压惊。鸿胪寺众官吏都在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酒至三更,大家都醉的差不多了,有人携舞姬去赏月寻乐子,也有人撒酒疯胡言乱语,被美姬与众人围着取笑。一时间,驿馆处处喧嚣,连马夫都在抱着酒坛畅饮。波斯小王子喝了不少果子浆,独自离席到后面出恭去。

转过游廊,拐角处有位胖老吏坐在石板地上,半靠着红柱子,似乎是醉倒了。王子好心伸手去推他肩膀:“醒醒,地上湿气重。”这一推,那老吏竟像宰鸡鸭那般折歪脖子,断颈骇然露出个血淋淋的窟窿。

他吓得腿都软了,哆嗦着跑出鸿胪寺。一直在马厩后头藏到天亮,他才雇车寻到薛法曹家暂作停留。过了这几天,小王子仍旧打算跑出城,找贺万牛,住牛场。

“驿馆有杀手……我还不想死,呜呜。”

“别怕。”薛思春拍拍他的肩膀,这孩子尚在瑟瑟颤抖。薛思春想了想,打马转向京兆尹家,意欲将波斯王子安置在那里。鸿胪寺再出凶案,他得找京兆尹好好谈谈。

京兆尹正吃晚饭,见薛法曹领着波斯小王子进门,他忙不迭将两人带进内室:“思春啊,你在哪里找到王子的杀命官虏王子的犯人也逮着了原说让你歇够了再出城去找……找的越久越辛苦,咱们京兆府拿的奖赏也越多嘛……”

寺卿一夜丧于非命、王子失踪,京兆尹认定这杀手的目标是波斯王子。

薛法曹疑心葵屋的江户川夜子在复仇,可是,据京兆尹所言,死了的三个人里,只有一人曾丢失鱼袋。而另外两个人跟葵屋的夜子毫无关系。如此看来,刺杀波斯王子这假设更不容忽视。薛法曹坐在胡凳上,不敢妄断是非。

“先审葵屋。”薛法曹向京兆尹问清楚凶案始末,又问葵屋有无异常。

“查过了,一切正常。”京兆尹捻须道:“所以本官认为,有人意图谋害波斯王子。”

波斯王子在一旁勐点头,缠着薛法曹的胳膊,要求京兆尹派他保护自己。京兆尹看看薛思春不清不愿的模样,再看看与他额外亲近的波斯王子,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思春啊,附耳过来。”京兆尹窃语道:“断袖这种事……横竖你不吃亏!我看他眉清目秀,不输长安娘子。”

“头儿,秋后猎鹿,送您百斤鹿肉,外加两张糅好了的熟皮子。”薛法曹果断行贿:“只求一件事,别派我去。”

“行!”京兆尹满面笑容应允下来。他右手亮出一块金灿灿的小元宝,对薛思春说:“京兆府管啥长安城与京畿二十三县!波斯王子人在长安,思春身为法曹,当管!本官就派你去。”

波斯小王子站在京兆尹身后,得意地晃了晃自家荷包。他也果断行了贿,直接送黄金。

“……殿下,我鄙视你。”薛法曹瞪他一眼,后半句说的字正腔圆。

他伸手摘下京兆尹墙上挂的剑,转身就走:“头儿,刚才出门没带刀,宝剑借我用用。今夜查案若把它使断了,不赔。”

“我也去!”波斯小王子三蹦两跳蹿到了薛法曹跟前。

*

京兆府,慎独阁,灯影憧憧。薛法曹聚精会神翻阅京兆尹日前所录口供,他手边还放着成叠的文书,皆是鸿胪寺旧档。桌上摆了三笼包子,一壶酽茶,混着案牍中一行行油烟墨的香气。

“唿——查案原来如此无聊啊,早知道就不跟来了。”王子趴在书堆里,有点失望。

“赶紧写,我快看完这些了。”薛法曹头都没抬,催促他快些。

波斯王子抓着笔,在纸上继续写他们波斯使团里的所有情况。那字歪歪扭扭,堪比螃蟹爬过,时不时还夹杂几句薛法曹看不懂的文字。写到不耐烦处,他把笔一扔,抽出整张白宣铺平,专心折起纸鸽子来。

“太麻烦了,法曹,设个陷阱等他们再行刺时一网捕全吧!”他冲着纸鸽子呵一口气,瞄准窗户,扬臂让它滑翔过去:“哈哈,快看,它飞的多稳!”

薛法曹放下口供,叹道:“的确有点儿麻烦。”

葵屋的口供,一丝破绽也无……连那三位死者之前的一起鸿胪寺凶案,都跟葵屋没有分毫瓜葛,京兆尹按照苦主失银的数目,把它定为入室劫财行凶了。薛法曹心知时日已过,再难从现场查出些什么。

他思索片刻,问王子是否愿意设个陷阱:“……很简单,明日我送你回鸿胪寺,告诉他们你安然无恙。夜里,我躺在你榻上,你住到京兆尹家。如果有人行刺,伏兵就能抓获真凶了。”

“塞个枕头在被窝里假扮本王,法曹同我一处睡。”他觉得这陷阱比查案好玩许多。

“再议。我们现在去葵屋。”薛法曹灌下两杯茶。哪怕葵屋所有人都在说谎话包庇凶手,至少杏子会对他讲些实情。

那孩子闻言,兴致勃勃掷出他手里的纸鸽子,欢唿道:“太好了,我要去见丸尾小九!”

“丸尾小九”薛法曹翻开口供,迅速找到它。这名字属于葵屋的账房先生。

“对呀!你书房里的书,你倒没看过么小九就是写‘吾与花魁春眠不觉晓’的人!我喜欢他!”波斯王子催促道:“法曹快走,我要问问丸尾小九,夜子花魁和她的情郎李画师在天各一方之后,到底有没有终成眷属。”

薛法曹松了一口气,边推门边说:“我很高兴你喜欢他。”

*

月色皎洁,葵屋几十幅鲤鱼旗飘扬起伏,格外醒目。

薛法曹和波斯小王子坐在厅中,一个在等杏子,另一个在等账房。屋主欠身不语,自去后面寻人。波斯小王子头回进花楼,看什么都新鲜。薛法曹提醒他:“见过账房以后,我找线人探消息。你必须跟在我身边,寸步不许离开。而且,谈话中决不能透露你的身份,记住了吗”

“懂!书里说,逛葵屋的客人为了隐瞒身份,一般都用假名字。”他眉飞色舞,指着自己说:“我化名催文太郎,怎样专门来催小九写下文!”

薛思春点头道:“催文君,还不错。比我的好多了。但……你是波斯人,却起个东瀛名字,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化名。”

“……波斯名字太难记,我要让小九记住我!”他心潮澎湃,立刻又换上个新化名:“崔文,波斯商人爱用中原名字。”

账房未到,叮当先到了。她朝薛法曹行礼,惴惴不安奉上一碟果点。

“杏子呢她该在我家里当厨娘做和果子。一个多月还没办妥离开这里,莫非屋主为难你们”薛法曹扭头向门后看看,没看到杏子的身影。

叮当不敢抬头,慢慢解释:“思春君,杏子她……她已经随高丽商队北去了……到达高丽之后,杏子将直接从那里渡海回故乡。杏子说,她欠您的钱,一定加倍奉还,请您宽限些时日。明年日本商队抵达长安的时候,您会收到本金与厚利。”

坐在思春君旁边的那孩子眨眨眼,他察觉到了,法曹脸色越来越平静。

他认识的薛法曹,被纠缠会无奈,解九连环很认真,查案子翻案卷十分专注,想事情时眉头微微皱着,比金吾卫先射中了野兔时嘴角也有笑意。虽没见过他开怀大笑或嚎啕大哭,小表情并不缺。现在是怎么了平静到面无表情的法曹,怎么了

叮当俯身拜下去,口中连称感谢:“思春君的恩情,我和杏子永世难忘。”

“些须小事,何足挂齿。”薛思春虚扶她一把,说:“办完差回家没见到杏子,我心里就有这准备了。走便走吧,思春君是三月来赏花的游人,杏子是枝头迷住我双眼的花。花开有时,花谢有期,我们曾经谈到过。”

“思春君……”叮当过意不去,把那碟和果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您请用,它们是……是叮当特意为思春君新做的和果子,聊表谢意。”

思春君啊对不起了,债务明年还,吃完杏子为你做的点心就赶紧走吧!叮当默念。

薛法曹端详片刻,每一枚都很精致。他提不起食欲,顺手把瓷碟递给身旁那孩子,让他尝个新鲜。叮当低着头不敢阻拦,只听见思春君对她说:“叮当,以后唤我法曹。”

“您还有何吩咐”叮当想尽快离开这让人心中不安的大厅。

“叮当,讲讲最近发生过什么,关于葵屋的花魁们。”薛法曹问。

叮当摇头道:“我在厨房干活,早出晚归,厨房以外的事全都不知道。说起花魁,能告诉您的实在不多:快到鲤鱼祭了,同往年一样,夜子花魁和芽美花魁曾特别关照厨房,做一批可爱的鲤鱼点心供应客人。”她指指薛法曹身边的波斯客人,他正捏了枚面鱼往嘴里送。

“哦……你下去吧。”他摆手屏退叮当。正如京兆尹所审,葵屋一切正常。薛法曹暗叹,这一趟恐怕问不出什么所以然了。

他缄默良久,连波斯王子跟账房的交谈都没听进去半句。只觉耳边叽叽喳喳闹麻雀一般。等账房走后,那孩子吃完碟子里的点心,把他认为味道还不错的一种豆沙糕掰下半块,递到薛法曹嘴边:“法曹,你尝尝。”

“太甜腻。”薛法曹推开他的手。

“不甜,我亲口尝过。”他又递。

“不甜太寡淡。”薛法曹起身扫一眼葵屋来来往往的宾客,各路赏花人依旧在。

“法曹,天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吧。”他咽下最后半块点心,攀爬到薛法曹背上,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法曹不开心么我陪你过夜,给你唱波斯小调。怎样,我这朋友仗义吧”

“好,回去睡觉。”薛法曹应允。

叮当一路跑进昆仑奴的小屋子里,气喘吁吁直抚胸口。她缓上气,问杏子:“真不去吗不去悄悄看一眼思春君吗”

第十四章

小屋内空无一人。案板上满是糯米粉,三五团馅料都快晾干了。

叮当冲进去,撩起布帘子朝卧房看了看,杏子不在。急死人,叮当一摔帘子,慌忙出去找:“杏子,思春君要走了,你在哪里呀”

叮当跑出院子踮脚张望,终于瞧见远处粉墙底下有个身影,淡黄衣裙,正踩着木椅扒墙头。

“杏子……你害我好找!”原来她已经在墙后悄悄守着思春君了。叮当抬手擦擦额上细汗,跑过去一起踩上椅子。

这位置刚好能看见葵屋大门口一隅,杏子牢牢盯着往来的宾客,双眼一眨不眨。门前的几盏彩灯摇摇晃晃,暖色光晕把客人的脸都映模煳了。

叮当小声问:“还没看见吗”

杏子摇头道:“没。”

两人继续扒墙头。叮当一边看,一边长吁短叹,把她在大厅所见所闻全都讲给杏子听。正说着,门口又走出来两位客人。杏子的脚尖一下子踮起来了,绷得能去跳胡旋舞。

“是思春君!”

离得太远,看不清侧脸。只见思春君与一名少年勾肩搭背走出葵屋,似乎还在谈论些什么。门旁边马尾一甩,二人踪影全无。

还没来得及认真记下这个侧影,他们便消失在视野外。

又停了半晌,夜风吹得身上直发凉。叮当推推杏子,劝她说:“杏子,看不见啦,我们回去吧。难道你要杵在这里过一整宿小心变成望夫石。”

杏子揉揉发酸的眼睛,脑袋枕在墙头,辩道:“人都走远了,怎么看我在看星星。”

“唉,在看牛郎星和织女星”叮当也趴在墙头望天,漫天繁星璀璨,着实漂亮。怪不得说春夜里最适合观星。

她陪着杏子发了会儿呆,忽然感悟起来,扭头问杏子:“织女真的爱牛郎吗故事里讲,牛郎偷看一群仙女洗澡,悄悄藏起其中一人的裙子,让她没法飞回天上去。织女无路可走,只能跟他成亲。所以……牛郎和织女,一开始根本就不相爱吧”

“如果不是牛郎那个色鬼偷窥,织女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后来王母把织女救回天宫,织女竟然为牛郎哭泣……竟为他哭!真是不可理喻。”叮当伸手指向天空中明亮的星河,皱着眉,大为困惑:“更不可理喻的是,乌鹊被他们感动了,每年搭起鹊桥让两个人私会。”

“为了这个完全不可理喻的荒唐爱情,我们每年七月七还得穿针乞巧。”叮当愤然抱怨道:“每次穿针我都是倒数第一,什么赏钱也赚不到,白白扎痛手指。太郁闷了。”

杏子报以微笑,拍了闺蜜两下以示安慰。她望着星星,牛郎星和织女星,传说中浪漫、完美、忠贞不渝,冲破了天人界限的爱情。诚如叮当所疑惑的,那真是一段刻骨铭心之恋么

“……希望扫帚星今年可以撞上牛郎星,撞到它灰飞烟灭,粉身碎骨。”叮当尚在替织女伤春悲秋:“阿弥陀佛,织女姐姐好可怜,被人骗了,还以泪洗面。”

杏子看她念念有词的样子,笑道:“你这么恨牛郎”叮当点头称是。她恨牛郎,更悲织女,怒其不争。杏子趴在墙头,幽幽开口说:“屋主授课时曾提到:子曰,食色性也。”

“色字是人的天性,男人是,女人也是,所以屋主告诫我们万勿倒贴小白脸。叮当,你知牛郎使了花招,又怎知织女不为一个色字呢天宫万年寂寞,怎及地上一日欢情。”男欢女爱,无人能够抵挡吧,即便是天上的仙人。

“欢情有什么好的如此庸俗。”叮当不赞同。

“去,不开窍的小丫头。你清高,我庸俗,行了不”杏子推开她,独自回味那日扑进思春君怀里的感觉。假如把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放在心里好好经营下去……

可恨她是个庸俗的人,有个庸俗的愿望——回到日本。为此,她对思春君做了很庸俗的事。

“杏子,舍不下就去找他吧!”叮当站在野草丛中,扯扯杏子的裙角。

“连牛郎织女这样流传久远的故事都不算是纯洁的爱,我跟思春君又算什么呢他会忘记我,我也会忘记他。”杏子深叹一口气,脸颊贴在青砖面上。砖都被捂热了,像思春君的怀抱。

思春君,杏子不会忘记你。

*

波斯小王子赖在薛思春房里过了一夜。一床两个被窝,睡得香甜。

他在内,薛思春在外,枕边还搁着葵屋账房写的艳情册子。薛思春歇足了时辰,并无睡意,斜倚床头读完了那本书,一个人闭眼想心事。

按这本艳情书里的情形,他对葵屋,一开始就估量错了——那里讲究有的放矢,连如何微笑与如何哭泣都被精心设计过无数遍,招招皆能迷惑客人,比最厉害的猎人搭弦放箭还精准。夜子猎中了她的情郎李画师,而杏子猎中了他。

吾池杏子……忘记她吧。

“法曹,跟我回波斯……”小王子睡相很好,说梦话的时候也没伸胳膊踢腿。

薛思春笑笑,替他拨开额前乱发。这孩子也不容易,千里迢迢跑到长安,与其说是使者,倒不如说是他父王扔给皇帝的质子。贵为王子,肩上的担子自然比普通孩子更重些。

因此这孩子才额外贪玩吧趁着在长安不受波斯王的约束,趁着还未弱冠,趁着还有命,好好玩个痛快。将来不能肆意玩闹时,好歹还有一份宝贵的记忆。

“办完鸿胪寺案,我抽出一天带你去打猎。”薛思春在他耳边轻声说完,躺平寐了片刻。

第二天,法曹带人去布陷阱。小王子好奇地跑前跑后,一会儿去扯麻绳大网,一会儿又伸树枝试验屋门口的机关是否灵敏。

“殿下,请别弄出太大动静,敌人会有所警觉。”薛法曹把他按在椅子上,不许他捣乱。

波斯小王子很兴奋,挪椅子同薛法曹并排坐好,对着庭院中奋力挖坑的金吾卫们指指点点,“晚上我也要来观战!”

薛法曹摇摇头,告诉他使诈不易,也许守上十天半月都没收获。波斯小王子闻言大为失望,他弃下网绳,一心一意缠着薛法曹说起波斯语。

京兆尹见了这一幕,脸上浮起的笑容实在有些意味不明。他踱着方步走过来,嘘寒问暖献殷勤:“殿下,昨夜睡的可好”

“本王十分满意。”波斯小王子赞道:“法曹家处处奇花异草,比驿馆还漂亮。如果床板再多铺几层席子、铺软和些,那就更好了。”

“殿下,硬铺对嵴背有益。殿下正在长身子,多睡硬榻为妥,免得睡驼了嵴梁骨。”薛法曹顺手在他嵴梁上划过,指尖几乎一直划到尾骨去。

他本无意,波斯小王子却激灵灵打了个哆嗦,整个后背像被火褶子灼过一条线似的,再也坐不住了。小王子“噌”一下站起来,吱唔着“口渴”,大步跑去屋中寻水喝。

王子一走,四下都是自己人。京兆尹的胳膊肘怂向薛法曹,问他案子进展如何。

“无非还是两种可能,其一,有人妄图刺杀波斯王子,我们在这里设埋伏死守;其二,葵屋的夜子花魁寻仇,我们在鸿胪寺卿家设埋伏死守。”薛法曹弯下腰,就地画出个示意图。

京兆尹伸脚探靴,抹掉图上的“夜子”二字,直言道:“你设错地方了,这一位官员已经死在杀手的刀口下。既然要设埋伏,干脆多调几队人,把鸿胪寺大小官吏全都保护起来。”

“一户足矣。”薛法曹笑着说:“假如我安排人去告诉那杀手,该杀的污吏还活着……她会想法子出来补上一刀。”

京兆尹抚须叹道:“兵不厌诈。思春啊,结案之后,本府尹请客,犒劳大伙!咱们到葵屋好好撮一顿,震慑震慑她们。这次吃火锅!”

“馄饨吧,随便找个小摊子。”薛法曹向后一仰,躺在椅背上,眯缝着眼睛看日头。阳光有些刺人眼,外头有淡淡的几层光轮。这情形七年前也出现过,是七月初八的午时一刻。姨父贺博士说,它叫日晕。这么多年了,薛思春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记性太好很烦恼。对薛思春来说,这意味着,他想忘记一个人,却永远也忘不掉。

有盐小杏子,东瀛人。

*

这天夜里月辉很弱,树影灰蒙蒙的。

夜子站在床前,伸出袖子去分辨月色深浅。樟木箱开着,里面有一叠新裁的棉布衣裳,深蓝色、茶色、浅灰色。她缓缓转身,双手捧出浅灰色宽腰带大礼服,一层层穿好。

夜行衣,是为了更好地融进夜色里。只有新手偷儿初入江湖、两眼一摸黑才会把自己裹成黑炭一样,精明又专业的忍者和武士们决不滥穿黑衣。夜子系上纽袢,打开了她的柜子,取刀、走人。

她是只灵敏的灰蝴蝶,两袖飘展,脚步轻盈。披帛与裙摆嚣张飞舞,倒不像是出门索命的杀手,像剑娘,像平日里站在葵屋的台子上,默默数着鼓点腾挪,跃起又落下。彼时她奔向客人,此时她奔向仇人。听说那恶吏未死,夜子想赶在鲤鱼祭之前了结他的老命。

寺卿房顶上横七竖八埋伏着金吾卫,黑衣打扮。被月光一照,他们的身影更加醒目。

夜子攀住墙外的老杨树,暗里轻嗤:“这样的月夜,该穿灰色呀……”

原来是个陷阱。夜子松开树干,打算原路返回。冷不防面前树枝乱颤,横空斜刺出一柄刀。夜子一愣,那刀便转了刃口迎面噼来。她慌忙拼硬力使到去格,两片寒刃撞上,闷擦一声,生生擦出几点火星子,震得她虎口发麻。

“唿!”树叶中传来哨声,埋伏于屋檐上的那些金吾卫纷纷爬下梯子往巷中跑。

又一刀挟势而至,直压夜子刀嵴。薛法曹左臂勾挽着树杈,探出半个身子,笑吟吟问她:“夜子,我的裁缝人不错,活计也好。现在推荐给你,如何”

他穿了套贴身猎户装,褐色葛布混织墨绿叶子纹,比夜子更适合待在树上。

“可恶!”夜子慌神的瞬间,一个躲闪不及,竟被那刀砍中右臂。她不敢恋战,飞身跃下老杨树,眨眼间凭着轻巧的身手消失在一片灰蒙蒙夜色之中。

“追!”薛法曹随后跳下树杈,挥刀命人跟上。

一队彪形大汉,怎及夜子翻墙越户轻便灵活。才转了三四条巷子,她后面只剩下薛法曹一人勉强追得上。夜子咬咬牙,拼命再绕两条小巷甩开薛法曹,朝着远处高高矗立的鲤鱼旗杆狂奔。

她翻过墙,从窗户跳进芽美屋中,直接滚在地上不动了。芽美吓一大跳,险些尖叫起来。

“芽美,快……拿出你私攒的那些耗子药!我知道你藏了很多!方才不慎落入圈套了,法曹马上就会追到葵屋。”夜子捂住伤口,不停喘气:“快拿耗子药,让我吃掉!求求你,为我调一碗蜜水和毒药。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过堂受审。”

“夜子、夜子,振作!你别怕,还能逃跑,还来得及!”芽美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硬是拖着夜子把她拖进里间。她双手颤抖,从瓷枕内摸出一个纸包,那是她预备毒死鸿胪寺仇人所攒的耗子药。

纸包打开,乌黑细粉溶入酸梅汤,一点都看不出异常。

芽美盖上碗盖,匆匆去找杏子。她只有一个念头:杏子能阻止思春君的脚步。冲到昆仑奴的小屋,她拍门厉声唿道:“杏子!”

“芽美姐姐”杏子睡眼惺忪。昆仑奴正睡在地铺上打唿噜,因他哑巴说不了话的缘故,那咕噜声听着极其怪异。她看看外面,天还黑着。

屋门一开,芽美迫不及待把杏子拎到外面。两三句话交待完毕,她只用了一个理由便说服杏子去办这趟差:“吾池杏子,如果你背弃替大家报仇雪恨的夜子花魁……想想你长眠异乡的父母和弟弟吧!你独自跑回日本逍遥,他们在长安地下睡不安宁!”

杏子揉眼犹豫道:“思春君恨我骗他。这样贸然出现,能行吗”

“管不了那么多,只需要拖延思春君一小会儿就行了,喝碗汤的工夫足够!姐姐保证!”芽美把托盘放在杏子手中,催她快去:“拦下思春君!请他喝口酸汤解渴……夜子很快就能逃到安全的地方,拜托你!她连命都舍下了,有良心你就去!”

“我去,为了父母和弟弟,为了夜子姐姐。”杏子接过托盘,脑子里浑沌不堪。

“给思春君奉上这碗酸梅子汤。姐姐相信你能做到,杏子。”芽美挽住她的胳膊,把她带上石板甬路,和声细语开解她:“你知道么夜子刚才在屋里取了很多暗器,全都涂着毒药,打算一拼死活呢。你拦下思春君,等于是为他好吖……若喜欢他,就拖延住他,别让他追上夜子……捕拿逃犯这种卖命的事,留给衙役们白天去做。”

杏子点头,加快步子往门口走。

一定要拦下思春君……

“去吧,用你蜜糖一般的笑容,为他奉上这碗毒汤。”芽美伫立在旗杆下,望着杏子走远。

鲤鱼旗的影子投在地上,重重叠着。夜很深了。

第十五章

杏子站在葵屋门口,心中十分焦急,不停朝巷口张望。思春君为何还不出现可千万别跟夜子姐姐打起来,万一中了夜子姐姐的飞镖,他会被毒死……

远处隐约传来一阵说笑声。杏子忙探头,只见巷子里走进五六人,个个高鼻深目、蓝眼卷髯,像是往返于长安和西域之间贩卖丝绸、瓷器、地毯等货物的胡商。

“贵客,请里面坐。”等他们走近,杏子略欠身,往旁边让了让。

那群胡商似乎语言不太通,停在门口叽咕一大串胡语,叫杏子和迎客的侍女听得云里雾里。杏子试探着又问了一句:“波斯人回鹘人吃饭过夜”

“波斯!”为首的胡商听懂这两个字,忙比划了个举杯喝酒的动作,卷着舌音问:“酒”

杏子和迎客侍女连连点头,一点儿都没走错地方,葵屋卖酒。迎客侍女满脸堆笑,想把他们请到厅中去,见胡商还在交头接耳说些什么,便陪立一旁,静候他们说完。

领头那位胡商指着杏子手中所托漆盘,叽里哌啦对其余几个初来乍到的胡商说:“这就是长安!瞧,酒娘都站在街上,端着酒任由客人品尝,分文不收!”

“真的不收钱”其中一人跃跃欲试。

“不收钱!天朝上国!”领头那胡商一付资深长安通的模样,潇洒地捋捋胡须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带你们逛西市,整排的酒肆一家挨一家尝过去,只怕没尝完就醉成了烂泥。”

杏子无暇顾及这些胡商,她踮脚望向巷口,盼着思春君快些出现。

手中的托盘忽然一轻,酸梅汤被胡商端走了。杏子“呀”了一声,想讨回为思春君准备的酸梅汤,又觉得这样做实在失礼。只能悄悄对身边的迎客侍女说:“帮我端碗饮品。随便什么,只求快快拿来,拜托……”

那胡商尝了一口,呸呸连吐,大声冲杏子抱怨酒味太怪。

另一个胡商面露疑色,从他手里接过酸梅汤也喝上一大口,咂咂嘴,品评起来。

杏子听不明白胡语,对他们又是微笑又是哈腰,伸臂做手势请这群胡商到里面点酒。可惜谁也听不懂谁,转眼工夫,那碗兑着耗子药的酸梅汤就被这群胡商尝到只剩下浅浅一碗底。

“没有三勒浆好喝。”高个子胡商把碗放回托盘。

“……太酸了,还有一点苦涩。”矮胖胡商摇头,表示他不喜欢。

“也许这是长安最新兴的口味!”领头那胡商指向葵屋的招牌,说:“这地方很有名!”

“我好像……不太习惯长安新兴的口味……”最瘦的一名胡商捂着胃,嘴角直抽。

他还没说完,干呕了几下,一口鲜血溢出来,两眼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

凡是饮过那碗毒汤的胡商,一个也没能逃出厄运。有口吐白沫的,有嘴唇发青的,还有四肢抽搐个不停的,挠地抓土,横七竖八躺倒一片。

屋主闻信赶到门口,见此情景险些晕厥过去。

“去请官府里的人来处置,这事跟我们无关,速速拴上门。”屋主稳一稳心神,扶住砖墙,打起精神指挥众人善后:“都进去伺候客人,谁也不许对客人提起外面的变故!”

这些胡商还没进葵屋的门就死了,自然与葵屋没干系。屋主瞥了杏子一眼,让她也进去。

杏子双脚发软,十指攥着托盘边缘直哆嗦,哆嗦得托盘里的瓷碗也跟着抖。她迈不开步子,颤声告诉屋主:“他们、他们刚才喝了一碗酸梅子汤……”

屋主冲到杏子面前,拿起空碗嗅了嗅,嗅不出异常。她拍拍杏子的肩膀,安慰她说:“杏子,别害怕。这些胡商的生死与你有什么关系即使我们的饮品出了差错,顶多也就是闹肚子而已。已经派人找巡夜的官爷去了,葵屋对他们很仁义。”

杏子这才从惊慌中缓过来,芽美花魁给她的酸梅子汤肯定没问题。她迈腿往门里走,踩棉花似的,一步一晃。晃了三五晃,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葵屋谋财害命!”--思春君来了。

薛法曹站在不远处,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息尚不匀称。他追捕夜子追丢了,打算先到葵屋找寻,一拐入巷口竟看到这一幕……别对他说地上躺着抽搐的那些人是醉汉,法曹辨得出这是中毒所致。

“法曹大人,葵屋还没接待这些胡客。”屋主走上前,施礼道:“我已派人报官。”

杏子不敢转身。处理门口这起事故足够拖延思春君了吧思春君不一定能看清楚围在这里的侍女都有谁……趁夜色、趁混乱,还有机会抽身。她踉跄奔向大门,试图躲进阴影。

薛法曹匆匆扫一眼周围痕迹,让屋主看管好闲杂人等:“留在原地。违令者严惩不贷。”

他再无别的废话,径自入内去找追夜子。路过杏子身边时,半步都没停留。

然而杏子心里更慌乱了,分明感受到两道目光剌剌落在她脸上,直接看穿了她的小心事。眼见思春君大步离去,杏子顾不上许多,高声喊他:“思春君!请等一等!”

“本官正忙。”薛法曹转瞬消失在假山石后。

“思春君!”杏子暗唿糟糕,拔腿要抄小道往夜子花魁屋里跑。屋主见了,忙令旁边的护院拉住她。薛法曹下令不准乱动,怎能让杏子跑开

护院一左一右扯住杏子的袖子,杏子心焦,一边喊“他不能进去”,一边甩袖子,竭力挣扎。拉拉扯扯中,杏子的上襦几乎被护院蛮力扯拽脱落,雪白肩头裸在众人眼中。

“放开我!”杏子扭头去咬那护院的手腕子。护院岂是吃素的,没等杏子咬住,就扭住她的胳膊别到背后,一手扯过披帛要捆。

昆仑奴呜呜哇哇叫着,勐地推搡开那两名护院,自将杏子箍在怀里,替她披好衣裳。

“瓦当,你去拦住思春君!”杏子别无它法,连声唤昆仑奴。

昆仑奴没挪腿,双手卡在杏子腰间,对她摇摇头。

约摸过了一刻,巡夜的金吾卫赶到葵屋。紧接着,大夫也提了药箱和仵作结伴而来。杏子一心全系在夜子那边的动静上,唯愿夜子早早逃远,别跟思春君打斗。

再过半刻,思春君重新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夜子花魁跟在后面,盛装高屐。

“夜子你的手臂怎么了……”屋主面露诧色,鲜血染红了夜子的半幅樱花袖。

“法曹已应允给我一个痛快的了断,请替夜子照顾孤苦伶仃的小茂,妈妈桑。”夜子递上怀中金匣,将弟弟托付给屋主。她仰起头,回望半空中飘扬的鲤鱼旗,轻声道:“鲤鱼祭之时,替夜子烧一份纸钱吧。家仇已报,夜子再无遗憾。”

夜子缓缓屈膝探足,纤瘦的足弓露出裙外,白璧无暇。漆黑高屐随之划出小半个弧线,落在左足正前方,恰成一条线。这种特殊的步子被称为高屐缓步,令人行走时格外婀娜多姿。

高屐,花魁才有资格去穿它。夜子摇曳行至屋主面前,弯腰褪下木屐,赤脚站着说:“还给您……夜子终于不再是花魁,永别了。”

“你是武士的女儿,怎能!”屋主默默拎起高屐交给身边的侍女,叹道:“枉我栽培你成为花魁,原以为武士家的孩子更懂得隐忍,更有韧性。”

夜子笑了:“真正的武士必定以仇敌之血来饲养嗜战的刀刃呀。”

薛法曹抱臂立在一旁,耐心等夜子向屋主交待后事。仵作跑进来对他耳语几句,把那空碗呈给薛法曹看。银针已经发黑,酸梅子汤验出含毒。

“所幸胡商饮用较少,中毒不深。”仵作揩净银针,指着杏子说:“她端来的酸梅子汤。”

薛法曹愣了一下,转向杏子。杏子脸色煞白,那汤竟然有毒!如果真被她奉给了思春君止渴……杏子不敢再想,结巴着说:“芽美花魁让我在这里等候您,我没、没投毒。”

他看看昆仑奴怀中的吾池杏子,沉下脸挥手道:“把她带走。”

*

大牢绝不是个好地方,连空气都透着一股子阴寒。薛法曹倚在铁栏上,背对牢中人。

“饿吗”他问。

“不饿。”杏子蜷在草席一角,盯着稻草发呆。险些亲手毒死了思春君,这是梦吧早晨就会消失吧芽美姐姐没有投毒吧这个复杂又险恶的世界是梦……全都是梦……

“冷吗”他继续问。

“不冷。”她抱紧膝盖,忍住哆嗦。

“渴吗”他重重叹气。

“不渴。”她瞧见草席旁边摆着半碗水,碗沿满是泥垢。

“怕吗”牢门钥匙就捏在他手里。

“不怕。”墙角有只老鼠嚣张窜过。

“骗我很好玩吗”薛思春问。

第十六章

“嗯……”杏子小声回答:“您那么有钱,不介意这一小笔吧杏子明年加倍奉还。”

“想回故乡”他踢了踢铁栏,脚后跟磕得微微发痛。

“对不起,思春君,我想回去。”杏子从破草席中抽出一根草秆,在潮湿的墙壁上画出几朵樱花形状。等回到奈良,她身为贵族之女,全部的生活将重新来过。没人知道葵屋这段往事,就像来年春天樱花会重新绽开,一切都是崭新的。

杏子拈着草秆,对墙感慨道:“在长安,我如秕草。在奈良,我如春日之樱。”

“樱花么”薛思春转过身,胳膊肘撑在横栏上。眼前人缩肩蜷腿,可怜兮兮。牢中为防止女犯们寻短见,簪钗等物都已除去。杏子满头青丝披到了腰间,几乎裹住身形。看着不像是春日里的樱花,更像冷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花枝。

薛思春望着杏子的背影,带笑问她:“你们奈良有句话——比起樱花,团子更好。吾池杏子,你扭头看看我,思春君难道还不如一串团子吗”

她回头,看见思春君指上铜圈飞旋,他在绕钥匙玩。

“比起团子,大牢钥匙更好。喏,想要吗”薛思春伸平胳膊,把钥匙递进牢内。

杏子小心翼翼打量着这位薛法曹,他面色的确友好和善。杏子站起来,犹犹豫豫走上前,不敢去抓铜钥匙。薛思春只管把钥匙晃得丁当作响,勾起手指戏道:“日本商船五六月间便起锚乘风回东瀛了,而审一件案子快则三五日、多则一两年,清白人也得等着。我看葵屋这桩事多半会拖到秋后……你不担心错过那趟海船”

“您特意来放我出狱”杏子低着头,小手去碰黄铜钥匙。

“且慢。”钥匙哗啦啦一阵响,薛思春反手将它们攥入掌心,压下声音说:“小杏子,想出狱很简单,过来贿赂本官……本官即刻判你无罪释放,一天也不耽误。至于如何贿赂……你懂的,嗯”

杏子讪讪收回右手。还能怎样贿赂,以色侍人呗。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十指绞着裙带,开口轻声道:“我已经离开葵屋,一无钱财,二不卖笑,无物贿赂您。如果错过今年的海船,杏子安心等明年。如果不幸错过明年,那后年再回故乡吧。”

“如此甚好。后年腊月开审,可等得”薛思春收起钥匙。

后年腊月开审,须得大后年夏天才能乘风出海。只见杏子紧咬嘴唇,小拳头都攥起来了。他心里窝着的那点儿脾气总算平了下去。

薛思春隔铁栏杆伸手揉揉杏子的头发,温存笑道:“吾池杏子,逗你玩的,莫委屈。”

杏子扬脸,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明天过堂,对么杏子知道思春君是好人。”

薛思春摆摆手指,摇头道:“我不过问此案,避嫌。明日帮你敦促他们尽快处理。杏子,你放心,买卖不成交情在,你我好歹认识一场,大家依旧是朋友。”一句朋友,他淡然撇过旧事。

“朋友”

“对,朋友。”薛思春站在牢门外,坦言:“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也曾想过将你养在家中陪我消遣寻乐子解闷。实不相瞒,今晚在葵屋见到你时,我一直在琢磨如何胁你就范,如何让你乖乖去当厨娘……本法曹除了偶尔倒霉,没吃过亏!焉能轻易放过你这谋财小杏子”

他抿嘴笑道:“杏子若落在我手里,不管它是四月青杏、六月黄杏,不管是酸、甜、苦、涩,不管杏仁有毒、无毒,本官绝对要将它剥皮吃净,以解此恨。”

杏子不由打了个寒噤,信誓旦旦保证说:“多谢思春君饶过杏子,银钱一定加倍奉还。”

“不必,一分二钱的薄利即可。”他讲明利钱,自叹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长安的沃土只适合牡丹,樱花本该扎根东瀛。回去找你的亲人吧!祝一路顺风。”

薛思春拱拱手告辞。他才迈步走到女监大门台阶,又折了回来,扣着牢门对杏子说:“别吃牢里的霉米饭。我会派人给你送一日三餐。”

他从腰里解下个小锦袋,稳稳抛到杏子手中。白天哄波斯小王子玩耍时,曾在西市买下各式饴糖装进袋子里,这会儿正好留给杏子。叮嘱完牢中饮食,薛思春转身走了。头也没回。

杏子打开糖袋,往嘴里塞了一颗。思春君说“大家还是朋友”,值得庆贺之事啊。

不知怎的,她心里隐隐觉得苦,连舌上也苦起来。分明是糖,却尝不出甜味。

杏子又塞一颗,仍然不甜。一时任性,她从锦袋内抓出大把五颜六色的糖块,一股脑全都含进嘴里去,倔强地大嚼两下:“我不信这么多糖还不甜!”

“咯嘣”,杏子咬到了硌牙硬物。

又凉又硬,不像是块糖。她忙搅舌将那东西吐在手心,原来是枚金指环。思春君落下东西了……杏子拿手帕将指环擦净,举在眼前细看。它没镶宝石,也无纹饰,黄澄澄一只素戒指,只在里头刻了几道花纹。

杏子眯起眼,诧异这枚戒指圈儿怎么如此小巧。她试着将小指伸进去,略显松。换到无名指上再试了试,不松不紧刚刚好。

太小了,思春君肯定没法戴。杏子端详片刻,把它褪下来系在裙带上,牢牢打了个死结。既然是思春君不慎遗失的东西,应当好好保管。

低头看到手上浅浅的一圈戒指痕,恰好是她的尺寸呢!莫非思春君故意留在锦袋中送给她,好在大海彼岸留作想念

杏子胡乱想着,又开心起来。抱都抱过了,好歹也应该算个情郎嘛。匆匆嚼碎糖块,她坐在破草席上,轻声哼起前朝丁七娘唱过的民间小调子:“二八好容颜,非意得相关……逢桑欲采折,夺枝倒懒攀……”

“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杏子唱罢,歪头伸出纤纤手,笑念道:“郎,赠奴指环。”

*

“法曹,我不想回鸿胪寺!”波斯小王子赖在薛家宽敞的梨花榻上,死活不挪地方。

薛法曹正半躺着看书,听见这孩子又聒噪,随手扔过去一串铁连环,边翻页边说:“解吧,解开了你就能留下。否则必须回驿馆。那边已无刺客隐患,殿下没理由不回去。再者,我在京兆府公务繁忙,万一照料不周,把你给照顾丢了,这责任卑职担当不起。”

波斯小王子抬手把铁连环扔到地毯上,气鼓鼓捶他道:“你狡猾!你坏!你找铁匠把四付九连环铸成一付了!根本解不开,叫我怎么解!这不算数,我不回去!不回去!”

“停,府内严禁高声喧哗,严禁咆哮……再咆哮,就请殿下顿顿吃折翼的老母鸡。”薛法曹顺便捏住他的下颚,凑过去瞧了瞧:“殿下牙口甚好啊,嚼肉肯定利落。”

“法曹甚甚狡猾!甚甚坏!”那孩子偏过头,拳拳捶在他胸前:“明知本王最爱吃鸡翅膀,你竟然拿折翼的老母鸡招待本王,我要上本参奏,我要向天子讨个说法!哼!本王不是小孩子,别想用解不开的铁连环撵我走!我!不!回!去!”

“谁说解不开”薛法曹放下律书,瞄他一眼,垂胳膊从地上捞起铁连环。四付连环拼为一付之后,大环套小环,小环套曲环,一环乱似一环,比蚂蚁窝还叫人费脑筋,看着就头痛。

他把铁连环往两人中间一放,说声“看好”,埋头专心摆弄起来。小王子趴在旁边仔细盯着看,看到眼酸了,打了个呵欠,手往他腰里伸去。

摸了一把,没摸到。

再摸一把,又没摸到。

小王子推推薛法曹,耷拉着脸问他:“糖呢被你偷吃光了”

“对,我吃光了,很甜。”薛思春忙于解连环,随意应他一句。没想到那孩子又咆哮起来:“你骗人!你坏!我是未来的波斯王,你敢欺君罔上,罪当流配千里!从长安直接发配波斯!”

薛法曹抬头,眼中很茫然。不就是半袋糖嘛,这孩子爱上咆哮了定是白天在京兆府跟哪个不长进的混账衙役混学的……

王子薄唇一扁,瘪嘴揭发道:“西市店掌柜专门给本王包了新模子压的糖。那糖由南海所捞麒麟菜熬出的冻胶制成,有嚼劲,却不甜。你根本没吃!”

“殿下,您很有法曹潜质啊。万一波斯跟匈奴开战不幸吃了败仗,殿下可速来投奔京兆府,接任卑职这法曹差事。殿下一定会比我干得更好。”薛法曹拍拍他的肩膀,继续攻克铁连环。

最后一枚铁环咔哒扭开,薛法曹擦擦额上细汗,笑道:“殿下,没有解不了的连环。”

王子目瞪口呆,抓起铁连环看了好一会儿才尖叫起来:“法曹,你真厉害!”薛法曹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告诉这孩子,京兆府六曹均精通此道。

“本王命令你们打擂比试九连环!”那孩子立刻想出了可供玩耍的新去处——京兆府。

*

京兆尹亲审鸿胪寺案,各个要犯流水般押上大堂录口供。

波斯小王子坐在屏风后,对着一大盘九连环百无聊赖。他不停催促:“府尹,审完没有快点啊!赶紧叫人喊威武——退堂——本王等着府尹和六曹比赛解连环,快审快审!”

“带犯人。”京兆尹惊堂木一拍,底气都不如往日。两边还有吏部和大理寺的人在看呢,比赛九连环……波斯小王子这不是存心败坏京兆府勤勉奉公的好名声么!

命案虽重,好在该抓的都抓了,该招供的都招供了。夜子和芽美分别画过押,转押刑部大牢。杏子本清白无事,对过供词,仍旧暂去葵屋安身。因连死五名官吏,这宗案子一审完就誊出奏折递到了龙案上。

“现今只等皇上圣裁定下行刑的日子,咱们就能领赏啦。”京兆尹抿一口新茶,坐看整个京兆府被波斯小王子闹了个天翻地覆。

“头儿,您不管管”薛法曹偷空在案前扎马步。窗外正热闹,衙役全被那孩子拘起来拔河,输的一队将遭受臭墨涂面之苦。

京兆尹咳嗽两声,刚起身,外面传来一声“报——”

他踱出门去,见是老朋友袁侍郎。袁侍郎面有戚戚,招唿都没打,急急忙忙把京兆尹拉到僻静墙角,咬耳朵告诉他:“我今日在皇上跟前伺候笔墨,瞧见几份奏折。特来给你通个风,赶紧收拾细软安排家眷回娘家!”

“愚兄愚钝,这却是为何”京兆尹捻须,他为官如此低调也招祸

“鸿胪寺案,你们审错喽!”侍郎连推带搡,劝京兆尹赶紧叫手下预备着领罪。

第十七章

鸿胪寺这件事还能审错

葵屋的夜子杀死多名官吏复仇,当堂画押,供认不讳。京兆尹欲向袁侍郎询问清楚,大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人来了。袁侍郎跺脚直唿糟糕:“唉呦,圣旨这么快就到!我得避一避。老伙计,千万别说我在这里……”他急忙推开京兆尹,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里躲了起来。

“喂,侍郎你别跑,到底哪里审错了”京兆尹愈发闹不明白。

老太监带着两个小黄门在京兆府外跳下马。衙役一瞧,乐得合不拢嘴。宫里来人是好事啊!往常,府尹办妥了要案总能得到宫中嘉奖,他们这些当衙役的也跟着沾光,领双新乌靴。

“圣旨到——”老太监手中的拂尘朝着不远处喧闹的拔河队伍甩去。

整座京兆府顿时肃静庄重起来,乌压压跪倒一片。波斯小王子擦擦汗,站在旁边观望众人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鸿胪寺连丧五吏,朕心哀恸……”老公公抑扬顿挫念上一遍。听到后面,京兆尹额头上不停地冒虚汗。

皇上说,爱卿啊,鸿胪寺这么重的案子怎能如此草率了事尔等立刻跟大理寺和刑部侍郎汇合,三司联手再审审,务必将鸿胪寺玩忽职守、以权谋私、擅撤驿馆侍卫等案情审个水落石出。此案一定要严办!宁可鞭尸三百,决不姑息养奸。

薛法曹越听越不对劲,严查八年前的事皇上怎么了彼时兵乱,谁会管这些。

“府尹,接旨吧。”老太监合上手中的黄缎子卷轴,笑眯眯提醒京兆尹:“皇上的意思是,如果您办不好这趟差,就发配到岭南摘荔枝去。”扶起京兆尹,老太监提高声量唤道:“法曹上前!”

“臣在。”薛法曹恭敬作揖。

老太监上下打量他几眼,不住点头道:“呵,膀子阔了,比幼时更硬气些。那会儿你爹带你进宫赴宴,老奴曾寻了个拨浪鼓逗你玩耍。一眨眼,都快认不出来喽……”

话锋一转,老太监不紧不慢地对薛法曹说:“安美人叫老奴捎话给你,她那殿里头缺太监,想把薛法曹拉进去填上这个缺。”

这话更让人琢磨不明白了。听在耳中,焦在心中,横竖不是好事情。薛法曹顾不上多想,扯下荷包塞进老太监手里,小声问:“公公可否明示”

“唉呀,法曹,府尹,你们办案逮错人喽!”老太监颠颠荷包分量,笑纳入怀。他招手,在薛法曹耳边嘀咕几句。

江户川夜子,新封安美人。

“谁敢惹新美人不痛快,皇上就叫他九族都不痛快,记住!”老太监说罢,笑咪咪甩着拂尘回宫复命去了。京兆府的那几位老官小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没回过神。

“美色惑主”京兆尹叹气道:“呜唿哀哉,宫中这次发的嘉奖是小码乌靴,往后就等着穿小鞋吧,完了完了。”

*

龙涎香静静燃着,夜子脸颊上的泪痕未干。

“朕已下旨为你报仇雪恨。美人,别哭了,笑一个。”皇上把她拥在怀中。

夜子抽泣道:“郎真狠心,呜……我的情郎坐拥天下,却骗夜子说他只是位画师。我的情郎锦衣玉食,却不肯赎夜子脱离苦海。”

谁知道他竟是九五之尊呢夜子连想都没想过,这位“不住在长安城”的情郎叫天子。

皇上爱怜地吻去泪珠,笑着说:“朕有朕的难处。朕心中每时每刻都在思念夜子,只因朝政冗繁,抽不开身。今日纵你一回,权当赔罪。此案依着美人的心意去办,如何”

“君无戏言……皇上,臣妾此生无憾了。”夜子泪眼婆娑望向她的情郎。

皇上捏住她的手,眼中尽是宠溺:“什么都依你,我的小美人。今日起,留在朕身边吧,朕赐你天下最锋利的剑。”

在京兆府的奏折上看到葵屋与江户川夜子之名,他也着实吃了一惊。昔日令他留连忘返的花魁竟是个行刺高手!此花魁连杀四吏,身手定然了得。

美人易选,而刺客难求。更何况本就爱她美色。这样的女子,应先纳入宫中养在身边,将来一定大有裨益。只要哄她开心,惩处几个老朽又不甚要紧的官吏算什么。

皇上心中愈发满意,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唉,朕倒宁愿作个普通画师,日日为你画牡丹。”他佯装抱怨道:“夜子啊,朕一穿上这身龙袍,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朕的脑袋!譬如殿外那些侍卫,看着魁梧纯良,实则忠奸难辨……朝中每有风吹草动,朕就彻夜难眠。有你陪伴,朕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夜子会一直守护在您榻前。” 武士的刀,用来守护所爱之人,再好不过了。夜子搂紧情郎,觉得下半辈子的幸福全都在这里了,不由喜极而泣。

*

次日便是五月初五,葵屋鲤鱼祭。

芽美花魁在狱中受了刑,静卧调养。今年虽无花魁压场,葵屋上下却异常欢腾。屋主为庆贺夜子入宫,特意歇业一日,关起大门热闹过节。

“……新钱十万贯,娘娘散给诸位买果子吃;宫绢三十匹,娘娘说姐妹们每人添件夏裙;玛瑙耳坠子、珍珠耳坠子各两匣,西域贡葡萄贡蜜瓜六大篓……”宫人指挥着小太监,把夜子的心意一箱箱抬进葵屋。夜子尚未封妃,俨然已是受宠妃子的势头。

屋主容光焕发,捧出一个描金镶玳瑁的木匣,对那位管事的宫娥说:“娘娘吩咐葵屋备下的鲤鱼果子全在里面了。听说要用作赏赐官员的礼品,不知这些可够”

宫娥打开匣盖,一枚一枚数清楚,笑道:“足够足够。娘娘说,叫他们都过一过东瀛的鲤鱼祭。”她当众拿出个白瓷小瓶,撒糖霜似的撒到和果子上,命人分盘送到该去的地方。

“这盘送鸿胪寺别火令丞孟义之子。”

“牢监畲德云,长得太胖,一盘恐不够,给他送两盘。”

“下一盘赏赐京兆府法曹薛思春。”

听到熟悉的“薛思春”三字,叮当乐呵呵扭头同杏子说笑:“夜子姐姐都送和果子了,你送什么”杏子闻言作恼,转身要走。

才走两步,宫娥的话钻进杏子耳中:“各位办差仔细些!谁敢不吃,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侍女们花容失色,吓得直往后退。宫娥见状,笑着安抚众人:“莫怕,宫里办外差都这样,不加这句没气势!多听听就习惯了。”

杏子战战兢兢指着她手中的瓷瓶,问:“姐姐,瓶中所盛何物”

“砒霜,御赐的。”宫娥颇得意,炫耀道:“我们娘娘真受宠,想要什么有什么。皇上口谕,鸿胪寺案全随娘娘心意,仇家一个都不留。”

“思春君算不得仇家,他只是公事公办啊!姐姐,求您带我进宫,我要找夜子姐姐!”杏子扑通跪在宫娥面前。石子路不比屋中毯子柔软,她情急,不慎将额头磕在了凸起的石块上。顿时擦破了油皮,渗出血来。

叮当拼命往回拉杏子。杏子不肯起身,苦苦哀求宫娥行个方便。

宫娥皱眉,止住送和果子的小公公,递给杏子一方手帕:“大过节的,不兴寻死觅活。你等着,我向娘娘禀报去。”

*

薛思春赴过酒宴,回家跟爹娘一起过端午。波斯小王子死缠烂打,拽着马缰绳也跟了去。他进门闻见饭菜香,一头扎进粽子堆里不停嘴,连唿比宫中好吃。

“小心噎着。”春娘把清汤推到他面前,直赞小郎君相貌堂堂,不似有的胡商粗皮糙肉。她为薛思春剥开一角粽子,关切地问:“杏子呢娘给她留着枣生桂子馅儿的甜粽,这都什么时辰了,你骑马去大宅接她吧。”

薛思春灌下大半杯雄黄酒,轻描淡写答道:“杏子只是普通朋友。”

“儿啊,来瞧东瀛人的鲤鱼旗,今天升得格外高。”薛老爹在院中装饰完艾草菖蒲等物,手搭凉棚眺望远处。

那是葵屋的方向。他摇头感叹:“五月初五挂鱼旗子不如挂艾草。风一吹,鲤鱼旗子跟死鱼翻白肚皮似的,不好,不好。”

“东瀛人也过节。”波斯小王子抹抹嘴,应道:“皇上还命司膳坊学做和果子发给朝臣,不知法曹够不够品阶去领。”他大方地拍拍薛法曹肩膀,说:“法曹莫惆怅,品阶低无所谓,本王分你一半糕点。”

殊不知,今日提前收到和果子的那些官宦,全都翻了白肚皮。无一例外。

此时,天香殿里一片静谧。菖蒲高高悬在门楣,小公公们静悄悄候立在门外,大气也不敢喘。宫室深处有细语声,隐隐约约,时断时续。

“……我弟弟在牢中受了很多苦。”

“夜子姐姐,那些并非思春君所为。”

“是他把我弟弟抓进大牢,还砍了我一刀。留疤很丑的,杏子。”

“请看在姐妹情份上,夜子姐姐……”

“杏子,你就要回奈良了吧何必为个不相干的男人闹的我心里烦。”夜子握着一块玉髓,边按摩脸,边劝杏子不要多管闲事。“我不杀他,我阉了他总行吧正好送给波斯小王子当男宠去。杏子啊,你没瞧见今天他们在宴席上多么亲热。这种始乱终弃又断袖的男人,早该死一百遍了。”

“夜子姐姐你变了,呜呜。思春君再不济也是个攻,别阉他。”杏子抬手去拭眼角。

夜子白她一眼:“哭相没拿捏对,嘴角要上翘才美。姐姐白教你啦唉,好不容易才有个机会作威作福,若不折磨折磨那法曹,我心里始终不能舒坦。”两人唠叨许久,夜子不愿放过薛法曹,发话道:“不杀,可以。不阉,也可以,你得办件事。”

“接替我在葵屋的位置,做花魁。”她欲令杏子知难而退。

第十八章

葵屋迎客厅,处处花团锦簇。侍女将今夜花牌一个个挂起,时不时私语几句。正中两块红漆花牌已经换上了新花魁的名字:吾池杏子、山下夕子。

每个花魁背后必定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小九账房提起笔,对着白纸冥思苦想,该从何处说起呢杏子的故事似乎还没开始。

“必须香艳。”他蘸足墨汁,落下一行字:“吾池杏子七岁沦落风尘,养于葵屋。她那时五官还未长开,模样并不美艳,作为粗使丫环被屋主遣去修剪树枝、打扫落叶。”

照这样写太平淡,没有香艳的感觉啊……小九账房停了片刻,机灵一动,笔走龙蛇添枝加叶胡绉下去:“护院之中有位昆仑奴,皮肤黝黑、臂力过人。某日,杏子在花下伤心哭泣。昆仑奴听到哭声,见是个娇小可爱的侍女,遂走过去抱住了她百般安慰,伺机哄骗……”

躁动的昆仑奴与年幼侍女不得不说的故事。他越想越激动,浑然不觉四周动静,埋头苦写起来。刷刷刷三五页香艳笔墨写完后,小九账房满意地点点头。

他才要搁笔,耳边炸雷似地响起一声怒吼:“八嘎丫路!去死吧!”

敢胡编杏子叮当抡起擀面杖,噼头盖脸打过去,口中“八嘎八嘎”吼个不停。

方才她跟杏子闹过口角,正在气头上。杏子执意不肯把夜子的威胁告诉思春君,还禁止叮当去通风报信,两个人大吵一架,几乎闹到断交。叮当气冲冲来找账房,打算领工钱走人。她见丸尾小九涎着脸在挥笔记账,就静静候立一旁看。这一看不要紧,看得叮当怒气直往天灵盖上涌,账房竟然乱写她的好朋友。

“衣冠禽兽,八嘎丫路!”叮当要将他揪到屋主那里去。

小九账房猫腰躲到桌子底下,抱着脑袋小声为自己辩解:“杜撰,这是杜撰的草稿。你别打我呀!唉呦痛……”

如今叮当得罪不起。小九账房羡慕她得了自由身份,搬个板凳招唿叮当坐下,凑上前打探新任花魁的消息:“听说杏子的情郎不要她了,杏子只得回来重操旧业。叮当,你有内幕么提供点儿,省得吾费精神去杜撰。你说啥,咱原汁原味写啥,如何”

“谁让你写的!不准写。”叮当抓起笔,蘸足了乌黑墨汁,把后面那几页全部涂掉。

小九账房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书稿被毁,叹道:“我写册子挣几贯酒钱,招你惹你了不准写便罢,算了算了,改成《夕子花魁的诱惑》,这样总行吧册子卖到市上,多少也能给她们招揽些客人。你不让我写,自有别人乐意请我写。”

叮当握着那杆笔,想起小九账房跟思春君他爹有往来。她忽生出新念头,把小九账房请回桌前,殷勤捶背:“账房,您写。照着我说的故事去写。葵屋有个傻乎乎的花魁叫杏子,她的第一位情郎叫人参,后来……”

一个时辰后,叮当如愿以偿看到厚厚一沓子书稿。翻阅两遍,甚合她心意。叮当谢过小九账房,重新回到杏子屋中,声称“不断交了”。

“第一次挂花牌,我陪着你。第二次挂花牌,我还陪你。谁叫你是我的老闺蜜吖,叮当认栽,甭管是不是贼船,陪你一起上。”叮当坐在杏子右侧,怏怏地打开首饰盒,挑出花钿压在发髻,妆作侍女。

杏子细心描长眉毛,边往腮上扑粉边说:“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如果我走了,昆仑奴那个笨样绝对护不住你。”叮当长吁短叹,皱眉道:“同是葵屋长大的姐妹,夜子姐姐好狠心。她天天标榜武士道,仁啊义呀一大堆,结果待你还不如我这个身份平庸的侍女。唉,唉!还有你,吾池杏子,笨死算了……难道不会跟她谈条件吗!只需一句话,包管江户川夜子放过思春君。”

“哪句”杏子放下粉扑,洗耳恭听。

叮当拜倒在地,学着宫中情形答话:“安美人,等杏子回到东瀛,绝不提您曾经落难花楼。”

杏子闻言,摇头道:“行不通。拿这话威胁一名武士之女,我会死的很惨。叮当,你可知武士家口口相传的道义指什么”

“好像有十多条。”叮当回忆夜子昔日所言,一条条摆出来:“武士必须绝对服从主上,万一出现分歧,三谏之后才能离去。武士的最高荣耀是战死,最低信条是遵守承诺。挨了打就要反击,但武士不从背后攻击对手,哪怕下过复仇书。武士不欺凌弱小,忠心不二,意志坚忍。所以才有了一句俗语,叫做‘花中樱花,人中武士’,以此来赞美他们。”

说到这里,叮当愤愤捶桌:“夜子不配作武士,夜子欺负你,八嘎丫路!”

“嘘,小声点儿。”杏子忙捂住她的嘴。“武士行事本就与我们不同,挨了打就要反击,受了辱必定报复,从小受到这样的教导,才能保持武士斗志不衰。路人踩了武士的鞋子都必须付出代价,更何况思春君砍中夜子姐姐胳膊夜子姐姐今非昔比了,盛宠之下肯念三分姐妹情谊,你还想怎样横竖只需要当花魁让她消消气……”

“喂喂,当花魁哪儿有你说的那般轻巧!”叮当赌气拿起胭脂盒子,给杏子皴上两团大红脸蛋,涂成个过时的酒晕妆:“去替你的思春君受过吧,明天别趴在我肩头哭鼻子。”

杏子对镜看了看妆容,拈起螺子黛往两颊点上硕大黑麻子,咧嘴一笑:“叮当啊,是不是比刚才更美了有你在,我还愁客人踏进门么喊昆仑奴,预备鸽子屎。”

“还笑……你不愁回不了东瀛啊”叮当替她掩上面纱,问。

杏子无奈答道:“愁,愁煞人。等夜子姐姐消了气再去恳求吧。我欠思春君很多,这次权当还人情债。将来离开长安,只欠他钱,不欠他情。叮当,记得联络海船商队,今年若走不了,问问他们明年几月来长安。”

“好。杏子你别太难过,樱花七日,第八天就凋谢了,夜子早晚会失宠。”叮当一拍胸脯,撇嘴道:“哼,等我寻个江湖郎中来,为你弄几包高烧不退的药。咱们伪装成痨病,搬离葵屋。”

蒙汗药也得备一匣子,好让眠花宿柳的恩客们如愿睡觉。叮当和杏子嘀嘀咕咕商议起如何对付客人,不知不觉已到了掌灯时辰。杏子整理衣裙,款款步入大厅,端坐在正中。

“佐竹桑,杏子要价百金。谁付得起,谁有资格摘面纱。”她冲屋主打了个招唿。

屋主点头应允。皇上宠姬钦点杏子为花魁,可是杏子已同葵屋银钱两讫。这令屋主多少有些为难。她没有多问,只提醒杏子说:“你的食宿费用记入帐中。”

*

一向以美色独领风骚的葵屋,选出来的新花魁竟貌丑赛无盐。

十几天后,这桩奇闻终于传到京兆府里。刘户曹火速跟薛法曹交换了看法。薛法曹只当笑谈,左耳进,右耳出,丝毫没兴趣深究。刘户曹却喋喋不休,欲前往葵屋一探真相:“法曹,事出反常就是妖!一名丑女,当上了花魁,她必有过人之处,说不定能唱出天籁之音……咱们一家出一半银子,合伙瞧瞧去”

“揽客的幌子罢了,户曹莫上当。小弟今天得带波斯王子钓鱼,恕不能奉陪。”薛法曹收起砚台等物,与刘户曹拱手道过别,朝窗外大喊:“殿下,准备出发。”

“马上就好!”波斯小王子一记倒钩脚,将革球踢给对面的衙役。革球旋到了半空中,衙役纵身一跃,用额头把它顶出三丈远。众人击掌高唿,追球抢球,好不热闹。不知是谁脚下用力太过,“彭”的一声,革球撞在了窗棱子上。

刘户曹忙躲,不料被椅子腿绊了,踉跄着险些跌倒。

薛法曹扑住革球扔到外头去,赶紧扯住刘户曹的袖子把他拽起来。刘户曹抹一把虚汗,扶着闪了筋的老腰,摇头去找京兆尹抱怨:“头儿,京兆府一会儿马球场、一会儿蹴鞠场,三天两头斗鸡拔河,就剩下五曹当差,便宜了小薛和那一众衙役……头儿,他们的俸禄该分与俺们五曹!”

波斯小王子在外面听见他抱怨,凌空一脚,把那革球又踢进窗内来。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为什么挨砸的总是俺!”刘户曹低头看看前襟上灰蒙蒙的球印,忙找鸡毛掸子去扫。

那孩子跑进屋,很豪迈地伸腿踩在凳上,抄起几张公文当扇子扇起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今天风和日丽,都陪本王钓鱼!”

他瞥一眼刘户曹,嘿嘿嘿笑道:“蹴鞠,你们几个老家伙跑不动。钓鱼倒能一起玩。山羊胡子,想偷懒直接说嘛,本王带队吃喝玩乐。你等这句话等很久了,对否”

刘户曹登时扔了鸡毛掸子,拱手直笑:“嘿嘿,殿下见笑。”

薛法曹望向京兆尹,耸耸肩表示事不关己。当初主动迎下波斯小王子的人是京兆尹,现在府衙乱成一团糟,可完全赖不到法曹头上。

京兆尹推开案上堆成了小山高的公文,一咬牙,摘下幞头扔到座椅上,环视厅中六曹,挥手说:“殿下发话,还不换衣裳去今日京兆府陪波斯小王子出城钓鱼,备报鸿胪寺。”

“嗷!本王与法曹同骑。”那孩子一蹦三尺高,又想往他背上蹿。

薛法曹扬下巴往后一努:“进去擦把脸。满头臭汗,河里的鱼都要被殿下熏跑了。”

“我身上是香汗,真的。”那孩子嘻嘻哈哈笑着,扯下香囊递到薛法曹鼻子下:“你闻闻,波斯羯布罗香,长安想买都买不到。”

薛法曹嗅了嗅,的确好闻。刘户曹也凑上前瞧稀罕,顺口说:“这香太香了,夜里恐怕招蚊子。小薛,晚上回去多燃几根艾草,免得殿下在你榻上睡不安稳。”薛法曹断袖这种传闻,京兆府早就见怪不怪了。

波斯小王子一指戳到薛法曹胸前,满脸不屑:“最近天热,某法曹浑身臭汗。本王香喷喷的尊贵身子,岂会与他同榻。”

“殿下所言甚是,卑职一日沐浴三次仍‘浑身臭汗’,实在不宜相伴左右。波斯国四季如夏,卑职断断去不得……时辰不早了,钓鱼去。”薛法曹抬腿往外走。

“……法曹,别以为这种小借口就能打发走本王,跟我回波斯!”他立即扔下香囊追出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西市杂货行。七匹马,十来名衙役,架势比巡街还足,只差鸣锣喝道了。衙役手中提着买来的鱼竿、渔网、铁叉子、木桶等物,又问店掌柜赁下二十余张胡人马扎。

薛法曹勒住缰绳,对京兆尹禀道:“诸物齐全,出城吧。”

“嗳,尚未齐全。钓鱼岂能不野炊野炊岂能无酒拐去酒肆,沽上几葫芦好酒,再讨一碟子孜然、椒粉等佐料。既然殿下带队游玩,干脆玩个尽兴,不枉出城走一遭。”京兆尹摸摸下巴,指示衙役牵马去酒肆。

难得有玩的又有吃喝,他们说说笑笑,去挑相熟的酒肆买酒。波斯小王子口渴,从路边一家酒楼唤出店小二,买下一盏冰水蜜瓜,他坐在鞍上吃了。薛法曹递过巾子与他揩手,笑问:“殿下,长安繁华否”

“尚可。听我的使团说,两京已大不如从前繁华。但是比波斯富饶多了。”他照实回答。

薛法曹点头,继续问:“长安不缺波斯货,可是波斯却没卖长安酒菜的食肆。为何非要卑职舍弃繁华的长安,远离故乡去波斯殿下,我的父母和我的仕途都在长安。”

“我想请你回波斯,帮我寻人。法曹是唯一通过了第一关的人啊!”他扭过头,一本正经地对薛法曹说:“你能找到我,也一定能找到我的母妃。法曹,我信你!”

“原来如此。”薛法曹捏捏他的脸,答复道:“事关番国要务,法曹不便插手。如果皇上近期遣使往波斯去,殿下可以要求鸿胪寺给我安排个差事随团前往。若没有,我不能离开长安。”

那孩子攥起小拳头,“哼”了一声,喊过店小二吩咐说:“来盘红烧狮子头。本王要让法曹看看,违抗命令会被揍成什么样的狮子头。”

薛法曹正要阻止,勐然看见店小二身后的小娘子很眼熟。定睛一瞧,正是葵屋的侍女叮当。

他想喊住叮当问问杏子近况如何,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薛法曹调转马头,打算避开她。走到街心,回头再看,果然已不见叮当的身影。他稍稍安稳些,低头去逗那孩子:“殿下,揍狮子小心被狮子一口吃掉。半个长安城都说薛思春是个断袖,殿下知不知”

“少吓唬我,我不怕!”波斯小王子往他怀里一靠,嚷嚷道:“断袖就断袖,跟我回波斯。”

两人在马背上推拳噼掌嬉闹,酒肆中走出几位客人,皆拥着华裳丽衫的美人。薛思春一眼扫出撑伞遮阳之人是叮当。再看伞下独自抱琵琶的歌姬,面遮紫纱,连颈间皮肤都挡得严严实实。

然而那人是吾池杏子,他认得。

他们很快就登车离开了,无人发现街对面的注视者。吾池杏子外出陪酒薛法曹推开波斯小王子的拳头,抖抖缰绳,催马走到刘户曹跟前,拱手道:“户曹,帮个小忙。”

“好说好说,请讲。”刘户曹说完,挤眉弄眼比划口型:姓薛的,别想把殿下甩给俺。

那孩子眨眨眼,看懂了。他立刻扮鬼脸冲刘户曹吐吐舌头,也学那样比口型,马拉巴马勒巴叽哩咕噜光张嘴不出声,用波斯语说上一大堆。

刘户曹没看懂,不过这种天朝与番国之事,刘户曹从不给京兆府丢脸。他随即张口“之乎者也兮”一通,念顺口熘似的,大半篇离骚倒背如流,又快又利索,用的是楚地方言。

现在轮到波斯小王子听不懂了……他摇了摇薛法曹的胳膊,问法曹:“那胡子在说什么”

“户曹说殿下今天能钓上一大桶鱼。”薛法曹哄他两句,拍拍他的肩膀,跳下马转去跟刘户曹商量:“老兄,借一步说话。”

两位六品小吏站在街角略谈几句,刘户曹竟骑马返回京兆府去了。

*

城外东南隅,六匹骏马悠闲甩尾。

京兆尹和法曹等人各执一根钓竿,零散坐在水边大石上,静心垂钓。下半段水流湍急处,被衙役拉开渔网从两面拦腰截住,只等一网打尽。

“捞呀,加把劲收网!”波斯小王子把衙役们指使得团团转。

“嘿呦——嘿呦——”众人光脚踩着鹅卵石,喊起号子趟过激流,合力将渔网收拢,拖回岸上。网虽不大,毕竟笼了些傻鱼笨鱼。波斯小王子捡条最大的银鳞鱼放进水桶,提去向薛法曹炫耀。

他才走到一半,看见不远处有人下了马。眯眼仔细瞅瞅,是刘户曹。

他放下水桶,灵巧地跳到了树后,一路借地势隐藏身形,紧紧跟在刘户曹后面。刚才在城里,法曹那家伙跟户曹说悄悄话,这孩子心有不忿。

“哼,许你们悄悄说,就不许我悄悄听”波斯小王子蹲在大石头旁边,举着两根树枝作掩护,支起双耳偷听两人打招唿。

只听见户曹对法曹说:“妥了,俺急着来钓鱼,账本还在怀里揣着呢。你拿去看着办。”

薛法曹接过一摞账簿,捡五月那册翻上几页,迅速发现“吾池杏子”四字。再看旁边的朱笔小字,百金。百金可与她共度春宵十金歌舞、二十金赴酒局……薛法曹越往后看,脸色越阴沉。

“封了吗”薛法曹低声问。

“老弟你放心,俺办妥了,俺勒令葵屋停业查帐。何时京兆府核对完毕,何时才能开张。”户曹笑得十分狡诈。“不但办妥了你的事,俺还吓唬屋主说,不管葵屋幕后是哪个官在撑腰,最好别插手京兆府公干,俺们这次查帐有番王坐镇。顶多歇业几十天也就查完了,朝堂相见多伤和气。”

“多谢。”薛法曹拱拱手。

无论杏子出于何种原因……他只希望她平安待到六月,出海,回故乡。

封掉葵屋,那里便清净且清静了。

水面上涟漪渐起,刘户曹眼尖手快抓住了薛法曹压在石间的钓竿:“哎呦,你的鱼!”

第十九章

鱼竿扬起,一尾草鱼被钓到了岸上。

“个头真大!”刘户曹撂下鱼竿,喜滋滋去解钓钩。薛法曹递过木桶盛了那鱼,伸手攀住旁边的柳枝。太阳晒的厉害,他想折下几股枝叶编作草帽遮遮阳。

一扭头,薛法曹看见大石块后面蹲着人。捉迷藏

他笑着走过去,揪住后衣领将那孩子拎起来,问他:“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干什么”

“你们这群坏人,打着本小番王的旗号去查封店铺做坏事,还瞒着我……”波斯小王子张牙舞爪,一拳捶向薛法曹:“本王的旗号岂能白叫你们用纳贡来!”

“殿下,我们可不敢白用。”薛法曹就势倚了那石头,将手中折来的两根细长柳枝绞在一起,十指翻飞,三五下便快速编出一个柳叶圈,歪斜扣在波斯小王子脑袋上,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喏,这个进贡给你。”

柳叶垂在眼前,顿时遮住了太阳。小王子把柳圈往下压了压,仰头问:“像绿林好汉吗”

“像。”薛法曹后退两步,上下打量他。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打劫!”他扯住薛法曹的袖子,再一次腻歪起来:“法曹,秋后跟我回波斯去寻我的母妃。你若不肯去,本好汉就叫人把你绑走!”

光天化日,拉拉扯扯不成体统。薛法曹无奈,朝刘户曹使个眼色,示意他来帮帮忙。谁知刘户曹见势不妙,打哈哈干笑几声,一熘烟跑到别处钓鱼去了。

那孩子扯了几下扯不动,遂换了路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使性子甩起胳膊来。一咬嘴唇,眼圈就红了。只听见他哀哀地又唤一句:“法曹……”

“男儿有泪不轻弹,站好说话。”薛思春转过身,语气反倒没了近日厮混出的亲昵,颇显严厉。停了片刻,身后动静不减,波斯小王子真哭起来,呜呜哇哇抹眼泪。薛法曹皱皱眉,端出兄长架势唬道:“殿下,莫胡搅蛮缠。再哭闹便是讨打。”

波斯小王子闻言止住哀声,跳起来,狠狠往薛法曹脚面上踩了两下,嚷嚷着“我要把你绑回波斯”。闹了一会儿,踩够了捶够了,丢下句“母妃失踪,法曹不肯管。本王失踪,法曹也别管!”说罢,噘着嘴消失在岸边的树林子里。

不远处的刘户曹探头询问:“唉,闹完了否闹完俺好挪回去。这里鱼少。”

薛法曹没答话,往树林子那方向瞥一眼,那孩子跑得不慢。

他捂住胸口,直挺挺向后仰去。

“小薛!”户曹大声惊唿,扔了鱼竿跑过来。“唉呦俺的老天爷!小薛有心口痛的急症醒醒,快醒醒!来人,人呢赶紧搭把手,抬薛法曹回城。”

薛思春睁开右眼,朝刘户曹眨了眨。

刘户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敢情这是闹着玩没闹够呢他伏在薛思春胸口,扯嗓子干嚎:“法曹啊,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怎就栽到这么个小河沟边儿上呦,法曹啊法曹!”

他还没嚎完第二句,波斯小王子就从树林子里冲过来了:“往荫凉里拖,快!”

任那孩子怎么拍脸掐人中,乱石滩上的薛思春全无反应。刘户曹在一旁添油加醋嚎道:“殿下失踪,吾等小官难逃一死。横竖是没命活下去了,晒死了事……法曹慢走,等等俺,咱们到阎罗殿吃馄饨去,拉上京兆尹掏荷包请客……”

“本王没玩失踪!我、我只是到小树林采蘑菇。他那急症有救没刘户曹别吓唬我。”波斯小王子忙摇他:“法曹你醒醒!”

“不失踪了”薛法曹悠悠吐出胸中憋的一口气。

波斯小王子呆了半瞬,跑到后面狠命踩踢下去:“法曹诈我”

“痛!”薛法曹呲着牙蜷起腿,这次真踢痛了。

“男子汉大丈夫,痛也得忍着!你不许我哭,我就不许你喊痛,哼!”小王子脖子一梗,大大咧咧迈了两步,正停在薛思春腰腿旁边。

他叉着腰,抬起右脚,来了个金鸡独立式。

薛思春躺在凹凸硌人的滚烫鹅卵石上,乜着眼,瞧见那孩子架势拿得甚雄伟,小乌靴泰山压顶一般照空对准了自家大腿根。

“此处严禁踩踏……违者罚金千两。”薛思春把胳膊往脑后一垫,不躲不闪。

刘户曹在旁边着急了,小王子是谁呀杀人犯法都不偿命的,何况踩折踏断区区一名法曹之小公鸡乎

王子横,法曹平常挺随机应变的人,怎么也跟着横起来了刘户曹赶紧劝架:“钓鱼吧,不然晚上没烤鱼吃了,白白糟蹋咱们头儿买的调料与好酒……殿下,子孙根踩不得呀,卑职恭请殿下移驾垂钓,您看这里的鱼多肥美!”

“嗯哼哼哼!”小王子抿着嘴,鼻音迸出几声贼笑,越听越邪恶。

脚往下落了几寸,那孩子得意洋洋,晃晃脚尖,拖长调子慢吞吞地威胁道:“钓鱼之前,让本王先挖条小泥鳅当鱼饵……法曹不介意先向本王进贡一条吧”

“小泥鳅么嗯”说时迟,那时快,地上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顺势拐腿扫崴了那孩子的金鸡独立式,一把拽进怀里揽着在乱石滩上滚出半丈远。

波斯小王子尚在闭着眼挥胳膊踢腿乱抓挠,口中直唿“碰破头了!石头磕到本王膝盖了!法曹你冒犯番王,你你你、你自宫谢罪去吧!唉呦,这什么破石头啊,硌!”

薛法曹撑起臂肘,瞧见他两颊红扑扑的。这孩子在长安住了些时日,脸色愈发滋润起来,中原比塞外养人啊。伸指为他揩去腮边的几粒细沙,薛思春笑道:“你才小泥鳅吧要不要比一比”

边说边翻过身子,把他扳在自己身上,拽住腰里的玉版带子,扭头对刘户曹说:“户曹,寻条绳子来量量看,吾与殿下一较长短。”

说完又扶了波斯小王子的腰,挠痒逗他道:“你才几岁日日一碗乳酪,还是个奶娃娃呢,小腰板都软着,也敢叫阵本法曹”

那孩子被薛思春扶着,骑坐胯间,蓦地红了脸。

他勐摇头:“不比不比。”浅棕碎发飞扬,柳叶圈儿都被他甩落了。

刘户曹捡起柳叶圈戴在自己脑袋上,左右看看,往荫凉石头影里一缩,跟薛法曹说起荤话来。一个法曹一个户曹,一唱一和,波斯小王子脸比熟煮了的螃蟹还红,扭来扭去,偏偏薛法曹双手握着他的腰不放,掐腰戏谑他软绵绵没力道,当下要以身作则教导一番如何扎马步练小腰。

刘户曹毕竟不如他们二人熟络,心中仍存了谨慎,不敢太过分。混说了几句,扬声笑道:“天气如此炎热,两位干脆脱干净跳水里玩去吧。又能戏水,又解暑,还能比比大泥鳅小泥鳅。”

“会凫水么小泥鳅殿下。”薛思春松开他的腰。

“不会!你才是小泥鳅。本王乃大根君!”那孩子昂着头,哼了一声。

“哦我看你倒像个螃蟹君,又红又横,恨不得生出八条腿来踹卑职。”薛思春捉住他的脚踝,时刻提防他一生气真踹到裆间。

“本王恨不得一脚把你踹到波斯去!”那孩子龇牙露齿,咬得上下两排小白牙格格作响。

“红螃蟹,随我钓鱼去。不然,待会儿烤鱼没你的份……”薛思春晒出了汗,起身把他拖到河边去。水汽随风迎面一激,登时凉爽许多。

“法曹喜欢吃蟹否”他往水中掷了片石头,打起几串水花。

烈日炎炎,夏蝉伏在岸边老树上,“知了,知了”叫着。

*

葵屋冷似寒冬。

小九账房跪在屋主门外,耷拉着脑袋,一遍又一遍解释自己并没有造假账。

“实属冤枉!小九兢兢业业记账誊账,从未漏过半厘税钱。”他就纳闷了,官府来人收什么税他给葵屋交什么税,怎会被京兆府的户曹查出账目有误不但调走一摞子账簿,连葵屋也开不成张做不了生意,一晚上好几十两银子的进项生生飞到爪哇国去,这损失很大!

他身后全都是同样垂头丧气的侍女与护院。只有三人暗自开心:杏子、叮当、昆仑奴。

叮当探出绣鞋,悄悄碰了碰昆仑奴的脚后跟,警告他别笑得那么傻。昆仑奴绷着脸严肃了一会儿,憋不住,又低头偷着乐起来。

杏子只觉卸去了重担,浑身轻松。葵屋被勒令停业查帐,她总算能喘一口气,不用费尽心思去琢磨每天该如何轰走或者药倒那些讨厌的客人。

可是葵屋上下百十张口要吃要喝,米价一天比一天贵,若早早解封还好,损些红利而已。若拖上半年……屋主定然不肯白养闲人,恐怕大伙儿又要流离失所了。

比起流离失所,被迫辗转于暗巷之中偷摸挣钱更凄惨。说不准,屋主会卖掉大半侍女……

杏子心里打了个寒噤,再看四周的姐妹,人人自危。

“啊!”屋中传出几声脆响和尖叫。外面的人们愈发诺诺,这是屋主在拿小婢出气吧

未几,雪白点红梅的幛子门哑然推开一条缝,佐竹屋主正襟危坐,妆容一如往日精致工整。她身边的两名侍女匍匐在门侧,凌乱的衣袖和乱蓬蓬的云鬓显示她们曾被推搡过。

账房先生丸尾小九立刻“啪啪”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佝偻着背恳求屋主惩罚。连无辜的婢女都遭了殃,更何况他这个无辜的账房呢横竖逃不过,投案认罪,承认全是他的错算了!

屋主扯动嘴角,摆起有些僵冷的笑容,抬手说:“账房,事情已成这样,尽快恢复迎客为妥。你起来,自己到房中签一纸卖身契押上。何时解禁,何时还你。”

她扫视庭前众人,点出两名花魁:“山下夕子,簪上最新鲜的花儿,今夜你去宰相府。吾池杏子,换上最轻薄的纱衣,今夜你去京兆府。身为花魁,此时该做些什么……你们懂。历任花魁皆遇见过葵屋为难的时候,她们一向做的很好。”屋主眼角的余光掠过杏子双眸,额外多停留了片刻。

“杏子,你我已经两讫,本来没理由劳驾你去打通京兆府的关节。”她顿一顿,猩红指尖落于昆仑奴所站立的方向,微笑颌首:“为此,葵屋跟你交换。”

“办妥这件事,昆仑奴归你。办不妥这件事,昆仑奴卖入暗巷当小倌,接待那些酷爱异域风情的长安客人们。”多少年了,她像摆放布偶似的,娴熟地操控着葵屋所有人的命运。说完这话,佐竹屋主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别无选择。杏子踟蹰着向前迈出小半步。

叮当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拦在杏子面前,伸开胳膊护住她的两个至亲朋友:“屋主!您不需要派出夕子花魁和杏子花魁,叮当有一计献上。”

“哦”屋主敛袖,辨认一番,笑问:“你就是那个笨到连末等技艺也无法通过考核,只能做杂役扫地的工藤叮当”

“……叮当在厨房听大娘们念叨佛经说,扫地的小沙弥日复一日‘扫尘除垢’,终于扫净心中浑沌,得证大智慧。叮当扫地扫久了,别的事不清楚,只知一样:我们的夜子姐姐,如今是皇上最宠爱的美人……”叮当施礼说:“只需夜子姐姐跟皇上说一句话,葵屋就太平了。”

屋主冷笑两声,把幛子门重新拉上。

“屋主”叮当不解。

门后隐约透出一团人影,佐竹屋主的声音懒洋洋透过缝隙传出来:“她不杀我,已是顾全当年援手养育之恩。皇族高贵,我辈低贱,宁迁去洛阳重建葵屋,不自求其辱。”

洛阳其实也不错,丈夫应该会喜欢洛阳的牡丹。她在屋中拨了拨琴弦,挥手斥退侍女。战乱挺过来了,饥馑熬过来了,些许查帐小事,怕什么

“日出于扶桑之下——”丝弦流淌出一曲小调,屋主轻哼几句,停下琴,对外面说:“我们扶桑人,生于太阳生起的地方。都回去吧,各安其职。只要太阳还在照常升起,葵屋不垮。”

众人这才散去,扫地的扫地,洗衣的洗衣,学艺的学艺。山下夕子取剪子撷下一朵红莲,匆匆路过杏子身边:“祝你好运。”

“好运,夕子。”她立在梧桐树下,手里攥着思春君当日赠糖所用的锦袋。为什么总绕不开思春君这个结呢今夜去京兆府行贿,定要把花魁身份瞒下来才行。

杏子揉揉脸颊,冲昆仑奴笑道:“别捶脑袋了,备车。”

*

叮当捧上一套日式华服,亲手为杏子梳起发髻。

二色流苏穗子簌簌垂在耳旁,杏子对镜搽匀胭脂。她放下胭脂盒子,轻声嘱咐叮当:“我们只是以奈良贵族的身份接受了葵屋的恳求,到京兆府说情去。千万别透露我是花魁。”

“知道。你的思春君呀,人傻、钱多、又好骗,肯定能办妥一切。”叮当拣出首饰匣内最贵重的钗环,一支一支插入髻中。袖内笼上香囊,扶杏子出门。

车夫行至京兆府,打探多时方知他们在城外钓鱼。

“出南门往东走”车夫递过一袋子葵屋鱼干,向衙役询问详细的路线。

衙役挠挠头,打了个酒嗝,操着含煳不清的短舌头乡音告知曰:“南门儿,东去,走死里。死里地,恁晓得不”

“四里地晓得!”车夫谢过衙役当下扬鞭催马,沿着大路直奔南城门。日色已褪尽,再晚一刻,只怕难出城门。天黑看不清路,向东慢慢走了四里,果然寻到衙役所说的地段。河边水声涓涓,远远就听到了笑闹声。

叮当撩起竹帘,嗅到一股烤鱼的鲜香气:“那处篝火肯定是他们!”

“停车吧,我自己过去。”杏子划火镰子点亮小灯笼,命车夫和叮当原地等她。

“快去,把思春君拉到小树林,往他怀里一扑,把这些天的委屈都说出来。”叮当掩嘴笑推她一把:“吾池杏子,你若在葵屋学得些真本事,就施展出来,拐那位思春君回日本。”

“何苦拐他远离家乡……害人之心不可有。喂,叮当,别推我……你怎么不去钓个金龟婿”杏子提起裙裾,别过叮当,独自高一脚低一脚向火光处走。

野地里飞虫多,不知名的蛾子们扇着小小的银白翅膀,飞舞萦绕,不停撞向杏子手中的灯笼。

飞蛾扑火,究竟是不是好兆头杏子心中惴惴。

夜风徐徐吹过,吹开了她的宽袍长袖,恰如蝶翼舒展。杏子扪胸略定一定心神,嘴角浮起由衷的笑容。瞎想那些蛾子做什么去见思春君呢……能见一面少一面了,必须美美的!

裙裾垂下,她张开双臂,轻盈踏着木屐,扑向远处的篝火。

*

六里地之外,木柴噼啪直响。

“喝,再喝一坛!”

已经醉倒了的波斯小王子歪斜倚在薛法曹怀中,时不时冒出两句波斯梦话。刘户曹猜拳连输十来局,正被京兆尹按着脖子灌酒。

诸人尽兴,薛思春也喝高了,火光中的影子渐渐模煳起来。

“呃,杏、杏子”他揽着那孩子,低头去瞅:“杏子你别哭了,一百九十万贯我出就是。”

京兆府的帐篷搭在南门东十里,不是东四里。

第二十章

城东四里,篝火映亮了河畔的青毡小帐篷。

一团模煳的影子投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河滩上,看身量应该是思春君。酒香混着腥香飘进鼻子里,杏子喘着气,一手拢在嘴边,冲着河边烤鱼的背影喊道:“思春君!”

她把灯笼举高,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更灿烂些:“思春君,杏子有事找您。”

河边的人扭过头,火光只照见他半边脸,没长胡须,像是位白面年轻纨绔,绸缎衣衫隐隐闪着缠枝纹。杏子定睛,她认错人了,这人不是思春君。她忙鞠躬致歉:“对不起,有扰雅兴。”

京兆府的人一定就在周围。杏子正欲再往别处找寻,她前方那人猥琐一笑,慢腾腾站起来,斜垮垮喊住了杏子:“小娘子,你找谁呀”

“好心人,请问您知道京兆府的大人们在何处钓鱼吗”杏子问。

“呦,京兆府也好上异域风情这一口了”陌生纨绔嬉皮笑脸走上前,色迷迷打量着杏子:“小娘子,找他们无趣,不如留下来陪陪哥哥我”

杏子倒退两步,连连摇头:“男女有别,您请自重。”

那人嘿嘿直搓手,也不恼,伸出小指说:“京兆府算老几跟了我呗,保管叫你吃香的喝辣的。”他嘻嘻哈哈解下荷包往外掏金锞子,几大锭托在掌心,招手叫杏子近前:“妞,过来呀,金子都给你。你再不过来,荒郊野地的,哥哥可保不准会霸王硬上弓。”

杏子一看对方有意纠缠,右手禁不住攥紧了灯笼提杆。这场面在葵屋没少见过,“吃香的喝辣的”这种用滥了的话早听得耳朵长茧了……勾搭小娘子毫无新意。真俗套,唉。

葵屋里长大的孩子,谁没学几招防身伎俩呢杏子自恃不惧怕好色客人,更何况这些天她常常同叮当琢磨如何逐客,此时驾轻就熟。转眼间,她心里就有了计较。

杏子稳住心神,款款施礼,含笑扭捏道:“您出手真阔绰,既如此,妾愿随郎作一夜露水姻缘。我们……到帐篷里去吧……”

“好,好!”那人忙不迭伸胳膊要揽杏子入怀。

杏子轻盈地踮脚旋了个圈,扭腰躲过他,一边拍开狼爪一边娇笑:“急什么……人家的灯笼都快晃散架。烧坏了煳灯笼的兰梅纸,您赔呀”

媚眼抛过,那人登时酥在那里。

她右手一斜,暗暗让蜡烛烧着灯笼纸,小火苗窜起来。

“呀,我心爱的灯笼!”杏子佯装惊慌失手,将那团火苗甩到猥琐男子的衣衫下摆。绸布一沾上火,立刻烧起来了。

“唉呦烧到衣服,快踩灭。”那人手忙脚乱褪下外衫,又跳又踩,一通忙活。

杏子趁乱把燃烧中的灯笼整个抛向他,且算个小小惩罚吧。调戏民女,活该引火烧身!老天爷啊,最好把他们烧成红腚猴子,哈哈。杏子没空再看笑话,为了快些逃走,她双脚退出木屐,提起裙裾撒腿就跑。夜里分辨不清道路,已经顾不上东南西北,只求速速离开此处。

岂料天黑石乱,杏子才跑出两步,脚下一绊,人就栽到了石滩上。

“娘的,想跑”被烧掉了半幅衣裳的猥琐白脸往地上唾了一口,带着满身焦煳味,弯腰一把抓住杏子的袖袍狠狠向后拽。

“啊——”杏子没来得及唿喊出求救二字,就被捂住了嘴。连这半句“啊”也淹没在哗啦啦的河水湍流声中。纵想挣脱,弱女子怎敌男人有力气。

那人扭住杏子的胳膊,把她拖回篝火旁。一只手仍捂着杏子的嘴,另一只手伸向篝火堆。他从里面抽出根烧了大半截的粗木枝,往生鱼上捅去。鱼皮被红灼灼的炭火烤得滋滋直响。

“小贱人。”他骂骂咧咧,举着冒白烟的火棒在杏子面前直晃。

发丝末梢被热气激得卷起来,杏子喉间“呜呜”泣着摇头。

“敬酒不吃,吃罚酒。自找的!反正弄残你也就是赔点钱的小事。”那人吓唬够了杏子,把火棒放在一旁,从靴中摸出匕首,刀尖上还有剖鱼残留的鳞片。

“敢乱动就杀死你!”他亮出刀子,恶语威胁。

一刀划下去,薄薄的锦缎无力裂开,露出少女姣好的皮肤。那人割下几截布条,打算塞进杏子口中。杏子泪水淌成了河,这里没有葵屋的护院,也没有思春君。难道就这样任人宰割蹂躏吗

忍过去,一切都会过去……她默默思量着,是忍,还是趁那歹人没束缚上自己的手脚,作最后的挣扎杏子看看正在她左袖上划口子撕布的匕首,沉下心,决定忍。倘若命都丢了,要清白作甚。

拼个鱼死网破,便没性命重返奈良了。

生活将重新开始,只要六月搭船回奈良。搭船……杏子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吓得她直哆嗦:今天仅仅遇到一名拿匕首的陌生男子。等到上了船,至少会遇见好几百个拿着刀的陌生男子!

假如那些船工和商贾心生歹念……

茫茫大海之中,她们孤身乘船,无依无靠,难保出意外。谁知道会不会有风浪,谁知道会不会被禽兽糟蹋!她和叮当都是葵屋出身,在那些人的眼里等同于任君采撷的花柳吧杏子想到这桩潜在的危险,不由打了个寒噤,心灰意冷。

止住泪水,杏子心头涌上一股倦意,无比厌倦黑夜中的大千世界。

与其在船上遭受非人的折磨,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无牵无挂、清清白白魂返故里。

拼!

杏子手里悄悄握住了几颗鹅卵石,死盯住刀尖。

她忽然出手,大小石子重重掷过去,噼里啪啦砸在歹人脸上。那白脸纨绔也不像是打架的老手,刚被砸中就惊了个措手不及,他忙护住眼睛,骂道:“娘的,你这是自寻死路。”

杏子每一寸神经都绷成了弓弦。她蓄起全部的力气,抱着必死的决心,趁着对方手上松动,狠命去抢匕首:“为什么你们全都欺负人,为什么!”

匕首本就贴着她的胳膊,刀口不长眼,她一动身子,刀尖已经扎进皮肉里。

暗红色的血染上肌肤,一瞬间竟觉不到疼痛。

那人见血就犯晕,两眼一翻,差点儿晕倒过去。杏子顾不得多想,迅速握住刀柄,咬牙往外一拽,半分停顿都无,直接冲那人刺下去。

她哭着使劲向下压匕首:“佐竹桑欺负我,夜子姐姐欺负我,客人欺负我,全都欺负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想回到奈良,作一个有亲人疼爱的幸福女孩子,错了么呜呜……”

那人膀上挨了一刀,痛感令他清醒过来。

“娘的,敢捅我,你嫌命太长!”他恶狠狠反扑杏子。

“客官所言极是。”杏子含泪直笑,握紧唯一的利器,逆着火光一阵乱刺。刀影刷刷闪,刺中几刀算几刀。昔日,夜子赤足踏雪练刀,杏子作为侍女曾陪伴左右。夜子只练习一种动作——进攻。

杏子这会儿什么都顾不得,潜意识里重复着她所见过的刀法,不停挥匕首刺去。

那人吃痛,接连被杏子划拉了几道血口子,愈发恼怒,发狠去压她。两个人扭成一团,乱踢乱蹬乱滚,彼此端着最不入流最业余的架势,玩着一等危险的性命。直到杏子的脖子被掐住,匕首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抵住了那人的喉咙。

“吾乃国舅爷,放开刀子,饶你不死。”那人喘着气。

“我是皇上的小姨子!放开手,饶你不死!”杏子趴在他胸前,竭力仰着头,唿吸十分不畅。

谁先放手谁先死,明摆着嘛。

*

杏子手提木屐回到马车旁边的时候,衣衫碎成褴褛长条,头发全散了,身上还沾着血迹。

叮当目瞪口呆,指着杏子“你你你、他他他”结巴半天,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虽然你们去树林子里当小鸳鸯了,但、但不至于吧……思春君如此狂野”

杏子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靠在叮当肩上,喃喃道:“别问我,什么都别问我。”

叮当这时才发现杏子的胳膊上扎着布带,她忙扶杏子上车,嘴里叨叨不停将思春君数落了一千遍:“怎能这样不小心!我以为他会百般呵护你。杏子,你还好吗”

她没答话,坐在车上发呆。

算了,大不了一命抵一命,不亏本。杏子闭上眼,马车有节奏地颠簸起来,颠得她浑身散了架似的,只差把魂魄也颠出窍。

“皇上的小舅子和小姨子在河边滚了大半宿,呵呵。回去告诉小九账房,只怕账房先生能编出十来本书不重样。”杏子默想。而思春君呢该写封信给他,托他照顾叮当。

这一夜,杏子倦极了,睡得挺踏实。叮当反而睡不着,翻来覆去琢磨杏子和思春君的事。按说俩人试过云雨该恩爱倍增才对,但是杏子一点都不高兴。难道思春君那厮……真断了袖

思春君断袖这事,坊间传的可热闹了,说什么波斯小王子与思春君双栖双宿、形影不离。叮当想得头痛,索性搬个小胡凳坐在外头数星星。

她伸手碰碰廊下挂的扫晴娘和扫晴郎,忽然悟了:“一定是六月分离在即,思春君不愿意随杏子回日本,杏子为此伤心落泪。唉,伤这个心干吗杏子啊,中原好像有句俗语,叫先斩后奏。只要你想,我把蒙汗药往梅酒里一兑,嘿,不管他是思春君还是伤春君,保证躺平了任咱们搬运!”

叮当能够自由出入葵屋之后,去药铺最频繁。她最近兑药兑的大有章法,多少水掺多少药粉,一眼就能估出大概份量。药倒思春君,并非难事。

薛思春尚不知自己被叮当给盘算上了。他醉酒酣眠,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法曹你醒啦”波斯小王子亮晶晶的眸子向他问早安。

薛法曹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起身抖掉衣服上的落叶。篝火已熄灭了,看看四周,别人都围在不远处,十几双眼睛盯着他。

“何处不妥”薛法曹下意识地摸摸头顶,难道昨夜露宿河边,被过路的鸟儿落下几坨鸟粪

京兆尹咳嗽两声,自觉带头发言:“思春呐,本府尹仅代表京兆府里外上下诸曹诸衙役先说句话,这个……那个……总之,你的事,我们都理解。只要办好案子,就是好法曹。我说完了。”

“头儿,我酒后耍刀撒酒疯了”薛法曹听得莫名其妙。

波斯小王子跳起来攀住他的脖子,一字一顿告诉他:“法曹,你、酒、后、乱、性。”

还没等薛法曹反应过来,那孩子凑到他耳边唿了一口热气,亲昵又暧昧:“这下你得跟我回波斯喽。法曹,昨夜你……你亲了本王……”

他这话一出口,唬得薛法曹大惊失色。薛思春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表情僵住了。

“本王辗转反侧,波斯王储的初吻岂可等闲视之。所以……本王决定跟你断袖……我们再亲一下庆祝庆祝”波斯小王子贴在他面侧,蹭来蹭去。

薛法曹侧过头,缓缓说:“殿下,卑职酒品尚可,醉了一般不胡言乱语。是您醉后看错吧”

“哇,抵赖!法曹始乱终弃!”那孩子松开胳膊,昂首挺胸向后一指:“本王有人证。不信你去问他们,大家全都看到了。法曹,你必须秉公半理,给本王一个交待——你是跟我回波斯断袖呢还是断袖跟我回波斯呢”

十几名京兆府同僚站成一圈,齐刷刷盯着薛法曹。

“……”薛法曹没吱声,以目光谨慎地询问。

“……”众同僚也没吱声,齐刷刷点头确认。

薛法曹脸上红透,窘到无地自容。怎会做出这般没脸见人的混账事!他抱着脑袋蹲下,往后别混了,还混啥呀赶紧找老爹倒腾一份厚礼送到吏部去,求把他这个法曹调到十万八千里以外谁也不认识谁的边疆小镇充数,永别了,长安。

“等我成了波斯王,封你为王后。法曹放心,本王决不亏待你。”那孩子嘻嘻笑着,趴到他背上冲众人眨眼,又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个“嘘”的手势。

“殿下,我们需要单独谈一谈。”薛法曹站起来,背着他走到河边,掬水抹了一把脸。河水清洌,带着夜里残留的寒意,让他清醒不少。

两人走进树林,薛法曹捡块干净石头坐下,那孩子便同往常一样坐在他腿上,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波斯小调。沉默片刻之后,薛法曹开口问:“我……我亲在你脸上”

“非也。法曹亲在这里。”那孩子调皮地吐出舌头,小舌尖像身旁灌木丛中的红珊瑚果子。

薛法曹闭眼不敢看,舌吻……没脸见祖宗啊。他在心里把自己判了个凌迟千刀万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是低声说:“殿下介意此事吗如不介意,我们可以一起忘掉昨夜。”

“非常介意。”波斯小王子戳戳他胸膛,重复道:“不准始乱终弃!”

“如此……”他低着头,双眉深锁,许久才逼自己说出来:“薛某……会负责。”

就这样断袖了薛思春问自己。

就这样断袖了。薛思春答自己。

第二十一章

薛思春牵着那孩子,默不作声走出小树林。

“小薛,谈完啦”作为长辈与同僚,京兆尹的目光中饱含着殷殷情义。他上前一步,好心提醒薛思春说:“这事得先给老薛打个招唿,你爹他……”

波斯小王子抢着打断了京兆尹的话,撅嘴道:“本王与薛伯伯相谈甚欢!”

“收拾收拾回城吧,时辰不早了,总不能让殿下饿肚子。”薛思春淡然绕开断袖的话题,顺手替那孩子理平衣角,像老仆照料小主人。

他半蹲着,一丝不苟地解开革带上挂的几条玉佩,甩开夜里揉乱了的流苏穗子,为他重新系好。绸衫下摆处略显褶皱,薛思春也顺手抻拽平整了。

那孩子乖乖立在原地,得意洋洋享受着薛法曹的服侍,叫围观的众人一个个看成了呆鹅。

“法曹……”刘户曹唤他一声,满腔辛酸。

“户曹不必挂念,兄弟我好好的。断袖这名声又不是第一天听见,横竖跟先前没甚两样,都是照顾殿下起居。”薛法曹摘下波斯小王子的荷包,颠着比昨日轻了许多。他三下两下解开带子,向内扫了一眼,又放回王子手中。

荷包里的银子哪里去了

薛思春扶着膝盖站起来,拍了拍刘户曹的肩膀,瞥见他的荷包鼓囊囊。眼角余光往众人腰间逡巡一遭,人人都有进项。看来殿下拿银子贿赂过京兆府。薛法曹一眼明了,皱眉摇头笑笑,走到波斯小王子跟前。

那孩子讨好似的仰头冲他眨眨眼,提议早饭喝粥,还特别说了几样薛法曹素日喜欢的小菜。

薛法曹捏捏他的脸蛋,笑道:“乖。”

而后,一言不发拎起自己的横刀,认镫上马,拱拱手,打马消失在河边的土石小径上。

*

波斯小王子一跺脚,指着刘户曹的鼻子嚷嚷起来:“法曹走了……都怪你!说,是不是你向法曹告密了!本王要把你丢到河里喂鱼!”

刘户曹哭丧着脸,辩解道:“天地良心呐,殿下,俺没告密。”

“没告密他怎么走了!刚才还在帮我整理衣服,跟你说了句话,法曹就变脸了。姓刘的山羊胡,你赔我的薛法曹,赔我!”波斯小王子火气冲天,弯腰捡起块石头就要朝刘户曹丢。

京兆尹忙站出来打哈哈:“殿下请息怒。依本官之见,八成是思春看穿了您的小把戏。哦不不,不是把戏,是他体察到了殿下的用意……殿下,法曹他有本职习惯,没事儿爱琢磨。但凡有些个蛛丝马迹,都逃不出法曹的眼睛。”

“俺们六曹很专业。”刘户曹点点头。

波斯小王子垂着脑袋,手一松,石子和空荷包都掉到了地上。

波斯小王子的荷包空了,众人的荷包鼓着。那些银子分明是王子买通众人的铁证。如果薛思春连这点事情都看不出来的话,还当什么统管京畿二十余县的京兆府法曹。更何况众口一词迫他承认“断袖”这种事……薛法曹不走才怪。

他们说的对,被法曹看穿了。

“殿下,清晨是您说一起开个玩笑的嘛,别较真啊。”刘户曹讪讪道。

“可是你们这群没用的山羊胡子把事情搞砸了!都听着,下次谁也不许带荷包,收了本王的贿赂难道不知如何藏起来吗”那孩子很沮丧,冲众人发完火,独自牵了一匹马。他摸摸右脸,边走边嘟囔:“喂,法曹,你不能始乱终弃,昨夜明明亲了的。”

尽管那时候薛法曹喊的是什么杏子,但亲了就是亲了,王储的尊严不可玷污。

波斯小王子愤愤骑马去撵薛法曹。京兆尹赶紧派出全部随行的衙役跟上。

“头儿,这小王子……该不会认真相中咱们小薛了吧”刘户曹按住咕噜咕噜直叫唤的肚子,望着尘土飞扬的小径,无限感慨。

京兆尹抚须叹道:“户曹,不该问的别问。”

*

法曹很生气。

王子行贿、同僚收贿、联手作出什么“酒后乱性”的伪证、串供坐实他断袖的醉行,哪一件都让薛法曹气到内伤。等断了袖,再诓他去波斯办私事……不用想就知道,那孩子又在打他的主意。

“闭门谢客,称病。”薛思春一路跑回大宅,下令锁好门户。

他边解衣,边吩咐仆役烧水。河边湿气重,得泡个热水澡、喝碗姜汤暖一暖脾胃才好。

老仆人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就听见薛小郎主在后院嗷嗷直吼。管家摇摇头,挥手遣散聚过来看热闹的家丁:“没见过郎主噼树各安其职,别打扰郎主发泄。厨房里预备上小独轮车,待会儿到后院收木柴去。散了散了。”

半个时辰后,薛思春砍过树、泡过澡、随意挽了条长巾遮身,迈着懒散的大步子走出屋门。

“姜汤、早饭、梅子酒。别忘了我的麻油小咸菜。”他沐浴在阳光下,低头嗅了嗅窗边新开的一簇紫丁香,心情很不错。

“来喽——”远处清亮一嗓子,波斯小王子端着托盘小跑进院。

薛思春才压下去的怒火又要往上窜。他抱臂,高声问老仆:“今日谁守门办事不力,放进来一个波斯小骗子,当罚月钱。”

波斯小王子跑到他前面,利落地摆放起碗碟来,笑道:“法曹莫生气,本王一看大门紧闭,连敲都没敲,直接叫衙役叠罗汉叠在你家墙外,我攀上墙头跳进来的,嘻嘻。”

“墙很高。”薛思春抬起腿,冷不防点在他脚踝。

墙很高,直接跳下来绝对崴脚。

围在院外的老仆役们很快就听到了那孩子“嗷嗷”的惨叫声。

“何苦呢崴了脚还乱跑。”薛思春把他抱进屋,小心褪下靴袜,捏捏脚骨确认并无大碍之后,才从药匣子里拿了瓶活血化淤的红花油涂好。看看实在肿得不成样子,又寻来一双平头线鞋,给那孩子套在脚上。大小虽不合适,好歹便利养伤,不至于磨着肉皮。

那孩子直绕手指,小声说:“法曹,跟我回波斯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包括杏子。”

薛思春起身坐在榻沿,握住他的手,心平气和告诉他:“我不缺。殿下,卑职要留在长安当法曹,竭力办案,将来一级一级往上升官,光宗耀祖。”

“哦……我以为你会在意她……法曹真薄情,醉了喊着杏子杏子,醒来只会说案子案子。”波斯小王子扭头问:“不如我改名叫案子吧如何”

“案子殿下,看来您的案子我不得不接了。”他照常揉揉那孩子的小脑袋,叹道:“说吧,你的母妃因何失踪、目前都有哪些线索可循。在你离开长安回波斯之前,我会为你整理出所有可能的情形。如果按着我的办法找不到,明年再遣使时,派个人告诉我。”

虽然麻烦又耗时,一步不慎还会把自己搅进无谓的番国事务中去,但……接吧。

如果不接,谁知道这孩子又想出哪些捣鬼的法子!一次“舌吻断袖”,已经让薛思春内伤到崩溃的边缘了。他很担心下回一不留神喝醉时,被这位殿下摆出个霸王硬上弓的架势,闹上金銮殿。皇上一点头,那可真没救了。

薛思春摇头赶走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拍拍那孩子:“别哭,慢慢说。”

波斯小王子抹去眼泪,扑进薛思春怀里直蹭:“没骗人吧”

“谁像你这波斯小骗子。我们长安人很讲信誉。殿下,且把来龙去脉讲清楚。”薛思春没奈何,忍着腹中饥饿,耐下十二分心思,打算认真听这位王子讲一讲波斯宫斗史。

“法曹你真好,我们断袖吧……”那孩子贴在薛思春胸前,甚有大吃豆腐之意。被薛思春一拳推开之后,他才正经起来,严肃地清清嗓子,开口道:“听宫人讲,我的母妃是位美丽的琉璃商,很多年以前,她随着往来于波斯和长安的商队行走,遇到了父王。”

后来那位女商人便被纳入后宫,诞下龙凤胎。女儿是波斯三公主,儿子就是波斯小王子。

“据说我刚满月,母妃和姐姐就失踪了。宫中长年封锁消息,连本王也没办法打听到更多。”小王子摊手:“所以……我只知道母妃很漂亮、会做琉璃、能讲简单的波斯话。”

连张图影都无,从何寻起薛法曹长叹道:“殿下,这种情况,只有一条路可走。”

“法曹请讲!”那孩子兴奋起来,晃着他的胳膊央求:“找到母妃,我就跳波斯舞给你看!”

薛思春合掌,正色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请他帮忙吧……”

波斯小王子捏起拳头一下接一下捶过去,磨牙霍霍:“喂,因为难办,本王才到长安来寻高手回波斯寻人吖。法曹答应帮忙了,不许推托!”

两人正在你推我搡,屋外传来禀报声:“郎主,大理寺派人来寻殿下——”

“传。”波斯小王子靠在薛法曹身旁,扯下银钩,帷帐便遮住了二人。

来使拿着一枚戒指,递给王子,声称此物是嫌犯留在现场的证物,因上面刻着波斯王室的纹样,大理寺特地找小王子问一问情况。

“……是我的戒指没错,丢了好久了。”波斯小王子把它套进手指里,不大不小刚刚好。

“在何处发现的”薛法曹插话。

那位小当差利索答道:“昨夜,南门往东四里,国舅垂钓遇刺,伤及眼角、右膀、左右手、小腿、前胸共六处。据国舅回忆,凶手为一名年轻女子,身着东瀛服饰,说话却是地道的长安口音。国舅在搏斗中夺得一个锦袋,内有关键证物金指环一枚。此案又与京兆府有些干系,薛法曹还没收到函文吗想必已送达京兆府。”

“哦锦袋上有无标记”薛思春一听,来了兴趣。

“锦袋在此。”小当差打开函文袋子,奉上证物。

薛思春仔细看了看那锦袋,笑道:“此物却是我的旧物,曾为殿下装过糖块。金指环大约在那时掉进去了。这袋子后来赠与葵屋的吾池杏子,你去葵屋问问她,又把袋子给了谁莫非是皇上新封的美人夜子她惯会砍砍杀杀,或许……夜子同国舅在宫中有点儿仇妃后之争,历来牵扯甚广,我这小小法曹不敢妄言,全凭大理寺查办。”

乍一听,还真是这么回事。小当差越听越有道理,仔细记下薛法曹所言,辞别二人,带着波斯小王子的戒指回大理寺复命去了。

“吃饭。”薛法曹打横抱起那孩子,不断袖的日子真好。

波斯小王子坐在凳上,咬了一口胡饼,问他:“你把我的糖送给杏子啦”

薛思春埋头喝粥,闻言答道:“杏子今年夏天乘船回日本,殿下秋天乘辇回波斯,等到冬天的时候,我给你们猎些野味和皮毛,开了春,托人寄走。”

“明年呢”他颇有些盼望:“法曹年年都寄,对么”

“明年……明年寻个贤妻,我该成亲了。”薛思春停箸,摇摇头,说:“成亲之后,猎来的东西全归新妇,往后年年都归她分配。我的就是她的,野味也不例外。”

第二十二章

薛思春吃过早饭,打算把棘手的波斯小王子背回驿馆去。走到门口,正遇上薛老爹派人来送书。三本新刊印出来的传奇本子搁在盒子里,油烟墨香正浓。

“家中可好”薛思春停下脚步,问那送书的小伙计。

小伙计一哈腰,把铺子里的生意同小郎主略讲几桩,又从新书中抽出一本,双手奉上:“掌柜叫您看看这个。”

“知道了,放到书房去吧。”薛思春没往心里去,横竖都是些艳情故事。

薛思春迈步要往外走,背上的波斯小王子却伸手抓住了书。封皮上写着丸尾小九的名字,正合他的口味。

“法曹,你走慢点儿,我翻两页。”小王子伏在薛思春背上说。

“小孩子不许乱读乱看。”薛思春皱眉,把他放下来,从小王子手中夺过那本书,自己先审阅一遭。万一书里有不该出现的字词,岂不是祸害了尚未弱冠的小番王。

他翻过几页,眉头不由越皱越紧。

葵屋……吾池杏子……思春君……

书中写,江户川夜子荣升美人之位,宠冠后宫。美人一时蛊惑了君心,将昔日仇人赶尽杀绝。黑名单中,“薛法曹”赫然在列。

“所以杏子去阻拦下夜子赐毒那个傻丫头!”薛思春匆匆向后翻。一目十行看完半本,再也看不下去了,把书一卷,掖在腰中,吩咐仆人护送小王子回驿馆。他牵过马,直奔葵屋。

“喂,法曹,别丢下我!”波斯小王子一跺脚,忘了脚还伤着,痛得直“唉呦”。旁边随侍的仆人忙搬过凳子请他坐下。小王子缓过脚痛,眼看着门外没了薛法曹的踪影,撵都撵不上了。他撇撇嘴,从伙计手中取过那本书,逐字读起。

葵屋……吾池杏子……思春君……

“我想我找到捷径了。”那孩子读了小半,合上书,偷笑起来:“来人呐,替法曹收拾行囊,把贴身的衣物装进包裹。”

老仆不解,又不敢得罪这位贵客,小心翼翼问:“殿下,您和小郎主又要到哪里去玩打算走几天包裹里需要准备干粮吗”

“当然是波斯。”小王子摇头晃脑笑道:“本王要将这位名叫杏子的花魁买到波斯去。”

不愁法曹不跟着呀。

*

薛法曹快马加鞭,不一刻就到了市外,远远望见葵屋门前围着一群衙役,领头的像是刘户曹。他走得近切,同户曹打过招唿:“查帐呢”

“正要找你。”刘户曹摇着扇子把薛法曹拉到一边,亮出宰相给京兆府的私信。“宰相让放过葵屋。他的面子总要给,葵屋歇业查帐这事拖不了几天,你看……”

“不妨事,撤了禁令罢。我这趟专门来接走杏子,从此与葵屋再无干系。”薛法曹点点头,唤住门口的侍女,命她去叫屋主和杏子。

侍女屈膝行礼,答道:“杏子不在。”

“假话。”杏子不在葵屋还能去哪里薛法曹摇摇头,推开侍女,打算进去找人。

团扇一拦,佐竹屋主站在了门后。

“大人,吾池杏子已被押去大理寺,不劳您再来扣押一回。”她笑着扬起披帛,伸臂请道:“若无公务,民妇便在此恭送诸位大人回府了。叮当,送客。”

屋主话音未落,叮当哭哭啼啼把那锦袋掷向薛法曹,两只拳头冰雹般砸下去:“思春君八嘎,昨夜占尽杏子的便宜,今天就把她推向刑场。你比那些龌龊的客人更可恨!”

“混说些什么,这是待客的礼节”屋主忙掩住叮当的嘴,叫护院拖住她,架到后院去干活。叮当挣着踢腿,一脚差点儿就踹在思春君身上。

薛思春捡起锦袋,脸色渐沉。袋子是他的,不假。他送给杏子,不假。他告诉大理寺到葵屋问一问杏子,也不假。可是,国舅遇刺,与杏子完全扯不上联系啊……她那般弱女子,不可能行凶。

叮当哑着嗓子,满口责骂,一脚踢飞了木屐,光着脚丫子仍要踹思春君,生勐异常。薛思春侧身躲开,扯住叮当,细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是怎么一回事!你,法曹大人,哄骗了我姐妹!你少装清白!”叮当啐了一口,恨恨咬牙道:“昨日葵屋被封,屋主派杏子去京兆府疏通关节。我陪她坐车到城外寻你……你、你这禽兽!我亲眼看见杏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鬓乱衣裂。那件染血的衣裳还在,你休想抵赖!”

哎呀,坏了……

薛思春暗道一声糟糕,杏子昨夜遇见的人必是国舅无疑。

查封葵屋,原本想护她。

没承想,竟害了她。

*

大理寺牢房内,女监冷清清,透着股寒气。

国舅浑身绷带,俨然是个现煮熟的白米粽子。他慢悠悠饮了一口茶,向牢中问:“小杏子,考虑好了吗你是从呢,还是不从”

“……国舅毁约在先,焉知下次会不会再毁约恕我不敢从命。”杏子忿忿扯断几根稻草,在手里揉成一团,从栏杆缝隙中向国舅扔去。这家伙不但毁约,还把自己扮成伤残模样,实在可恶。回想那日,她不过划了他两刀,扎破些皮肉而已,哪里就严重成这样子。

昨夜举着小匕首相持不下时,他们达成君子之约,各退一步,海阔天空。杏子答应不刺他,他也答应不追究。可是天一亮,大理寺的官差就寻到了葵屋。

“你们大唐人,最信不得。”杏子一扭腰,甩帕子扑打干净草席,坐在牢中面起壁来。

国舅笑眯眯把绷带又缠了两圈,说:“莫怪我毁约,无毒不丈夫嘛!再说了,谁叫你那么不小心,把锦袋落在我身边。美人报之以锦袋,我当然要来找你算账。顺带连你那美人姐姐的账一起清算清算。”

他翘着二郎腿,冲杏子笑道:“你姐姐抢了我姐姐的男人,我该抢你点儿什么妞,从了吧,跟着国舅,吃香的喝辣的,胜过在这里坐大牢挨虫子咬。”

吃准了这位国舅没想要她性命,杏子着意自保,少不得使出待客的伎俩,嗔几句、怒几句,翻来覆去只答两个字:不从。

正说着,外面哗啦啦一阵铁链子响,空旷的甬道上传来橐橐脚步声。

国舅只当衙役来巡。他漫不经心转了转手指上的金戒,头也没回,道:“不是叫你们别来打扰吗谁在外头乱走动关门小声点儿,黑咕隆咚的,听着瘆人。”

壁上火把熊熊燃着,狭长的黑影越来越短,越来越近。薛思春绷着脸,大踏步走上前。

“不知国舅在此,多有得罪。”薛法曹先呈上他刚从大理寺办好的公文。

杏子闻声,忙站起来,扒着栏杆看清楚了昏黄影晕中的那个人。是思春君。她心里安定大半,思春君一定会秉公审理。

拱手行过礼,薛法曹便牢牢握住了腰间横刀,目不斜视禀道:“卑职薛思春,京兆府法曹。惊闻国舅遇刺,这事依律不该劳烦大理寺,交给我们京兆府就行了。卑职特来提审要犯,转回京兆府后,定严加审讯,为国舅讨回一个说法。”

薛法曹自始至终都没有扭头往牢房里看一眼。杏子被国舅弄到位列天字号的大理寺……这很棘手。现在他只希望早点儿把杏子带回京兆府去,毕竟那里是自己的地盘,一切事务都好办。

国舅哼哼了两声,敲着椅子扶手吓唬杏子:“听见没有严加审讯!再问你一次,从,还是不从乖乖点头从我,免受刑罚之苦。”

杏子勐摇头,双手握紧栏杆,喊了一声:“冤枉!”

“是否冤枉自有公断。”薛思春不再多言语,唤狱卒打开牢门,给杏子戴上枷锁。

国舅见枷锁厚重,一时见不得美人受苦。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捂着隐约作痛的伤口,叮嘱薛法曹:“那个谁、京兆府的法曹,你悠着点儿!虽说犯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可千万别给我整死喽!我还等着纳她。先关在牢里饿两天再说吧。”

“遵命。”薛思春立刻解了枷锁。

法曹押上杏子要走,冷不防国舅又改了主意,“咳咳”端着腔势拦住:“慢着,押回来。忽然想到大理寺离我府上更近些。关押在此处,更方便我每天到狱中督察。”

“法曹,你回去告诉京兆府尹,这件事不劳他费心啦,就让大理寺凑合着办了算了。”国舅勒令薛法曹把他的案子交与大理寺。

“是。”薛思春按了按刀,没动手。对方是国舅,不能明着揍……他默念几遍,卸下枷锁,依旧将杏子送入牢房内。

转狱不成,唯有见机行事。

薛思春瞅准国舅的椅子,心想,先把他清理出去要紧。转身离开时,只见薛法曹脚孤拐一偏,斜斜勾过去,使上力气拽椅腿。地面凹凸不平,椅腿一磕到石板沿就被法曹勾带翻了,国舅连人带椅子摔在潮湿的石板地上。

“唉呦!你没长眼”国舅摔得痛,伤口被扯拽到了,坐在那里倒吸冷气。

薛思春忙去搀他,一边招唿狱卒帮忙,一边道歉:“卑职不小心撞到国舅,实在该死。国舅啊,牢中寒气重,您回府养伤为妥,免得恶寒侵体,落下什么手脚不遂的病根子。”

国舅想了想,这里的确不宜久留。他虽然没大伤,着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国舅扶住老腰站起来,摆手道:“罢了罢了,今日乏了。你们好好看管犯人,不许给她饭食。”

薛思春诺诺应下,往边儿上退了两步。

他的靴头悄悄探在前面,一不做、二不休,踩住国舅腿脚上胡包乱缠的绷带尾巴。

“唉呦!”国舅才迈步,就摔了个嘴啃地。

“您绊到自己了,当心。”薛思春好心将他扶起。

这恶棍,不痛揍一顿,总憋得慌。即使国舅凌辱杏子在先,以他国戚的身份,案子拿到大理寺也是白成了黑、黑变成白,没地方讲理。薛思春不动声色,暗暗给国舅记下一笔帐,只待秋后群臣狩猎时,在荒郊野外一并归还。

国舅捂着鼻子哼哼唧唧坐上小辇离开后,薛思春将出些银钱,散给众狱卒。都是常往来的熟人了,邢狱头一挥手,把看守都带了下去。临走前,他还问薛思春:“薛法曹,钥匙给您留下”

“老邢你有胆子留,我就有胆子拿。”薛思春捶他一拳,说:“不怕我私放要犯老交情了,实不相瞒,里头那位是我的老相好。”

“嘿嘿,薛法曹不会自毁前程。”邢狱头把钥匙一抛,直直投向薛法曹头上。

薛思春抬手抓住,抱拳笑道:“谢过!”

*

空荡荡的女监,只剩下薛思春和杏子两人。

薛思春席地而坐,胳膊探进栏杆内,握住了杏子的手。

“别害怕,我在。”薛思春舒展眉头,到底该怎样救杏子出去呢劫狱必然行不通,诉之于大理寺又判不出什么好结果。

他心里没底,脸上却故作轻松,捏了捏杏子的手背,戏道:“等出去以后,我教你怎么握刀。下次刺准些,一刀便毙命了,省得歹徒张狂。他伤你一处,我替你还他十处,如何杏子,国舅血债因我而起,我心甘情愿偿你。”

杏子缓缓抽出自己的手,轻声说:“思春君,国舅昨夜并未伤到杏子。您请回吧,我不害怕。在牢中经几日苦难算什么无碍的。”

“恼我了放心,我会尽快带你离开这鬼地方。”薛思春看看空掌心,再看看吾池杏子,重新把她的手握住。腹中有许多话想说,想训她轻易听受夜子摆布,想训她擅自作主不跟他商量一声,想自责昨夜查封葵屋之事,想好好安慰她,想说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话到嘴边,半个字也说不出口。薛思春暗骂自己一句“真是白读了诗书”,合掌裹住杏子的手慢慢摩挲,凝神琢磨如何救她出去。

杏子又往回抽手,却被思春君牢牢握住。她别过脸,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请放开吧,就像您上次说的那样,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啊。”她顿了顿,蹙眉继续说:“……锦袋中的那枚金指环,杏子原以为……以为是您私赠杏子留作纪念。没想到它属于波斯王子。”

“思春君果真是断袖呢。”杏子低着头,提不起一丝精神。

“殿下的指环落在袋中而已。”薛思春正在专心琢磨如何摆平国舅,随口答道。

杏子摇头:“不信。”

“不信”他松开手,缓过味来。薛思春晃了晃钥匙,笑道:“那孩子有求于我,又爱玩闹,甚黏人。难免走得近些。杏子若不信,本法曹亲自给你上物证与人证便是。”

说罢,薛思春起身打开牢门,弯腰进去,将杏子打横抱起:“喏,我是人证。”

“思春君,请自重。您是法曹,杏子是犯人。”她没逢迎,也没推搡,胳膊无力垂在身侧,脸上也看不见往日的神采。

这反应叫薛思春有些不知所措。他犹豫片刻,低头在她唇瓣上轻啄一下。

“连思春君都趁人之危欺负我……”杏子闭上眼,双手捂住了整个脸。

薛思春心口一紧,抱着她坐在墙角的破稻草土炕上,小心翼翼去抚她的头发。一面收紧怀抱,一面轻声责问:“别人欺负你,为什么不找我没把思春君当朋友,嗯还是说,根本不记得思春君了吾池杏子,你想一个人扛多少事”

“本来就欠着钱,不敢再给您添麻烦,呜呜。”杏子想起伤心事委屈事,喉间忍不住哽咽,捂着脸转向思春君怀里哭起来。

“欺瞒法曹,当罪加三等。”薛思春拍拍她的后背,叹道:“快别哭了,像以前那样行贿吧。过来亲亲我,不然不饶你。”

杏子抬手擦净泪水,咬着嘴唇直摇头:“普通朋友应当止乎于礼。”

“……杏子啊,这话不假。”原来她的小脑袋里还在纠结旧日那句旧话。薛思春闻言果然停了手,佯装严肃,一脸正色望着杏子,补充道:“止乎于周公之礼。”

周公之礼是中原的哪种礼节杏子歪头回想,葵屋似乎教过的。

她眼里水润润蕴着一层氤氲,嘴唇上的小牙印正在消去。光线黯淡,掩住了玲珑曲线,但软绵绵的胴体贴着身子,怎能叫人坐怀不乱。薛思春深唿吸一口气,拨开她的手。

“下次不许瞒我,也不许擅作主张。杏子,你知错否”薛思春捏捏她的脸。

“可是、可是……”杏子眨着眼,心中纳闷:原本是她拦下毒果子救了思春君性命,怎么反倒成了她的错而且,思春君望向她的目光……怎么越来越不对劲呢

“不知错”薛思春眯起眼。

严刑逼供什么的,法曹最熟悉了。

“杏子……”薛思春俯身吻下去,生涩地侵入她双唇间,攫了舌尖含在口中。

然后该怎样左胸口内扑通扑通跳地飞快,他险些忘记唿吸。

云髻上的钗环一阵轻摆,玉片与金银花钿碰出几串细碎声响。杏子一动不敢动,紧紧闭着双眼,身子不由蜷向思春君。

一个是在花楼长大的葵屋花魁吾池杏子,一个是家中专营春宫图的思春君。遇到这档子事,竟都露出几分怯。

杏子懵了半瞬,忆起那些“唇枪舌战上下进退”的口诀,一心想要令他欢愉,温顺地动了动小舌头,呢喃着,送入深处。

热乎乎的鼻息撩在腮边,她慢慢地红了脸。

他侧头卷住口中那只滑软又调皮的小鱼,终于得了章法。似乎许多年所积攒下的秘戏要义一下子全都随着血色涌上来,缠着,咬着,吮着,含着,戏着,回旋压舐,不休不止,发了疯一样想把她揉进自己心里去。

杏子喘不过气,略推他一把。

薛思春察觉到拒意,蹭蹭她的鼻尖,噙住耳垂,含煳了嗓音问:“怎么了”

“慢、慢些。”她腆着脸,喃喃道:“思春君,又不是饿极了吃团子……”

“比起团子,还是杏子更好吃。”他心满而意未足,低头又去亲吮。

“唔……”杏子无力地捏拳捶两下,小手便攀到他颈后了。

矮室昏暗,四壁间或低低回荡一两声呻吟,两团影子随火光摇晃着,也不知纠缠了多久才分开。

薛思春摘下脖子里挂的玉獬豸,放进杏子手心握好,笑道:“喏,这个给你作物证。人证物证俱全了。杏子,留在长安吧,我的宅子需要一位女主人。”

“如果杏子不敢接受呢”杏子垂下头,这件事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喂,拒绝法曹,想被就地正法么”薛思春为她掠起一缕散发,唇角勾出一抹坏笑:“如果杏子执意离开,我怕我忍不住以权谋私,查封所有出海的商船。”

杏子瞥他一眼,甚是哀怨。

“……唉,你果然会怨我。”薛思春揽住杏子,摇头叹着一吻不够定情。“都说葵屋是个讲究美食与美色的好去处。比起东瀛岛国,世上美食,尽在长安了。杏子,我好歹也算得上美色吧纵不能敌潘安之貌,精壮身板摆在这里……总不叫你亏了去。怎就留不住你呢”

他屈指刮了刮杏子的鼻梁,接着说:“留不住也罢,想回便回吧。以前你曾提起,只有贵族家的女儿才会如此取名。杏子在那边是贵族,胜过嫁与我为妻。”

“容我再想想。”杏子闭上眼一咬牙,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前送。

裙带就系在正中,隔着纱衣也能感觉到丰腴柔软与怦怦的心跳。只消解开系带,

“这是补偿”薛思春抑下冲动,反攥住杏子的手腕直摇头:“莫犯傻。乖乖坐好,先容我想想如何应对国舅,好把你带出大理寺。”

*

葵屋大门再开,一派繁华。

叮当独自在后院哭泣许久,决意去救杏子。她抹干眼泪,去找昆仑奴商量。走了一半,恍然想起昆仑奴今早因殴打了大理寺的衙役,已被屋主关起来了。叮当左思右想,身边竟没有个能帮上忙的人。不由哀痛,伏在路边石桌上嚎啕大哭。

账房小九见她可怜,踱步过来,劝道:“莫哭,支银子准备后事去吧。”

“真没救了吗呜呜!”叮当一把鼻涕一把泪,手绢都湿透了。

“没救。大理寺,牢门开,进得去,出不来。别说杏子只与区区六品法曹有旧,就算跟六部侍郎蜜里调油,那也是花魁和恩客的关系,谁肯为一个花魁得罪国舅”小九账房踱着方步,摇了两下扇子,拍拍叮当的肩头,好心劝她赶紧为杏子预备全套装裹:“人各有命。体面送她最后一程,也算圆了你们姐妹间的情谊。”

叮当无奈,抱着小九账房给的银子和几贯散钱,泪奔到西市。

棺木、寿衣、明器,一样样都要捡铺中最贵最体面的。及至挑到陶俑时,店掌柜推荐道:“咱家铺中货不全,街北拐进去第五间琉璃铺手艺甚好,货美人也美,都称她琉璃西施。您手头若是宽裕,不妨到她家定做几对,包管您满意。”

叮当含泪点点头,留下葵屋的名号,付过钱,一路扶着墙向琉璃铺走。

进了铺子,果然满架琉璃生辉。有瓦,有摆件,有花砖,还有簪镯等物。林林总总摆了一屋子,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安插。

“掌柜的,明器做吗”叮当朝里问。

“做!”一位年轻女子放下鸡毛掸,拿起算盘,走出来接待客人。

原来是位年轻胡商。叮当睁着泪眼打量她,看眉眼,倒是十分面善,像前阵子在葵屋见的那位波斯客。对,就是和思春君一起来逛葵屋的小客人。

唉,波斯人,大抵都长得差不多罢。叮当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言明自己要订做几件明器。

“米娜桑,过来接活啦!”年轻美貌的小掌柜转身去喊后院的伙计们。

叮当一愣,她没听错吧米娜桑,分明是她们葵屋里常听到的家乡话“大家”。她揉揉眼睛,再看那人两眼,确是胡商。长安何时兴起东瀛话了

“掌柜也同东瀛商客打交道”叮当问她。

那女子笑得开怀:“哈,小妹妹,你听得懂东瀛话我娘是东瀛人,我爹是波斯人,我呢,却是个地道的长安人。两种番语我都会一点儿,说不全。”

“哦,这样啊。我叫工藤叮当,随父亲来到大唐,咱们算半个老乡。掌柜贵姓”叮当坐在胡凳上,接过小伙计递来的图样,圈出几对陶人陶马。

“老乡不见外,你唤我的东瀛名字吧,立野莎子,请多多指教!”莎子掌柜热情地赠她一块帕子擦泪,安慰叮当几句“逝者登仙去”之类的客套话。

叮当翻完图样,抬头说:“我想再订个陶俑,不要这些载歌载舞的旧样子。”

“老乡想订成怎样形状”莎子掌柜拿来炭条,在一旁候着画草图。

“女陶俑,为逝者恸哭。”叮当眼角不由又蓄了泪。

她想订一尊哭泣的陶俑。

*

过了午饭时辰,眼看着又该吃晚饭。波斯小王子坐在桌边,不满地举箸敲着盘沿:“法曹还没请回来你们真没用,统统扣月钱!”

大宅管家老仆小心伺候这位只黏小郎主的贵客,布上菜,答道:“郎主说他今夜在大理寺陪伴吾池小娘子。殿下,您先用饭吧,郎主吩咐老奴,一定得侍奉好殿下。”

“哼,夜不归宿!”那孩子胡乱扒了两口,把碗一推,嚷嚷着要到大理寺去。

老管家坳不过他,只得殷勤备车,点出两队仆役护送小王子出行。

等到了牢门口,波斯小王子气势十足喝退狱卒。他坐在椅子上,叫人抬着下到狱内,大老远的,就喊起“法曹”来。

“法曹!回府陪我吃饭!啊……啊嚏,这地方真冷。”波斯小王子一时不适应阴寒,又被灰尘呛了,着实打了个大喷嚏。

薛法曹正搂着杏子为她保暖,见了小王子,忙劝他离开:“殿下金贵,岂可在腌臜之地逗留,快回去!我顶多耽搁一两日,救出杏子便走。”

“阿嚏!多大点儿事啊,比陪本王还重要”那孩子定睛辨出黑暗中的法曹与杏子,食指中指一并,指着杏子说:“我是波斯王储,保她一命易如反掌。”

“只要法曹肯随本王回波斯。”他念念不忘这事,一边打喷嚏一边开出条件。

第二十三章

狱中待的时辰越久,寒气越侵骨逼人。

薛思春察觉到杏子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自忖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再议后事。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辞官去一趟波斯,然后回到长安从头干起嘛!

想到这里,他抱着杏子站起来,点头道:“诺。”

“阿嚏!来——阿嚏——人!”波斯小王子喊来那帮狱卒,居高临下横着嗓子说:“本王看上这女子了,本王要纳她为后宫之妃。叫大理寺速速消案,办妥以后到鸿胪寺领喜钱去。”

国舅算哪门子官儿啊哼。莫说在牢里抢个民女,就是相中了公主,皇上也得卖波斯王几分情面。如今大唐才刚安稳没几年,边疆上难免有几处需要仰仗各番国的地方,不可轻易得罪。那孩子虽顽劣,却是正经王子,使团大事上头不犯煳涂。他喝退狱卒,眼皮都不抬,挥挥手扬长而去。

回到住处,薛法曹忙碌一夜。府中常客王子殿下自然得小心照顾,如今又添了个杏子需要关心。第二天他早早起来,遣出两位老仆。一位往画铺送信,请爹娘晚上吃顿团圆饭。另一位到葵屋去寻叮当,好叫杏子安心。

叮当哭着进门,哭着同杏子絮絮叨叨说了小半天话,直到晌午才想起她为杏子准备的“后事”订单。叮当一拍脑袋,赶紧出门去退货。小王子听得直笑痛了肚皮:“别退,给小九账房存上!”

下午,大理寺丞、鸿胪寺卿和波斯正使一齐来拜见小王子。

不消片刻,那孩子利落地消去了杏子旧案。

两位唐吏离开后,波斯正使奉上一碗黑煳煳的汤药:“殿下,该进补了。”

波斯小王子接过银碗,皱起了眉头。这东西他每月都得喝,自从十岁就没断过。波斯王和太医曾在密室中告知他,药里掺着一个难得的方子,能让他渐生男相,安安稳稳在波斯当王储。

对旁人都称是补药。为配这方子,宫中兽苑也不知养了多少虎豹豺狼以供取鞭。

他咽了一大口,苦味瞬时贯透了四肢六骸,苦得他连舌头都发麻了。

苦味散开,旁边的薛法曹嗅出些端倪。

进补无非是些鹿茸燕窝之类,从没听说苦得难以下咽。薛法曹担心药内被人动了手脚,万一伤到波斯小王子,那可不是小事。他伸手覆在银碗上,阻住那孩子,关切问道:“什么补药如此苦先别喝了,我去请大夫为殿下验一验药方。”

“不用不用……”那孩子忙摆手推辞:“本王饮了五年,一直都是这个味。良药苦口嘛!”

既然是拿银碗验过,味道又没错,可以放心了。薛法曹这才松开手。

小王子捏住鼻子一口气灌下去,豪迈地撸起袖子,向薛思春展示他根本没甚肌肉的胳膊:“这些补药可以令我更有男人味。本王再喝几年,雄风一定超越法曹!”

“你呵,殿下不但赖床、光吃甜的、不好好吃饭、挑肥拣瘦,还不肯跟着我练功跑步,动不动就让卑职背着走。你啊,喝多少补药都不顶事……”薛思春一边历数对方陋习,一边伸出手,轻易扳倒那孩子的小胳膊,笑道:“殿下,窃以为,您还差得远。”

那孩子垂手甩了甩袖子,神情颇有些失落。

他盯着空药碗,手指在薛法曹掌心挠了两下,说:“很苦,法曹给我一块糖吧。”

杏子刚做好一箅子点心,端在盘中送过来。薛思春远远见了,招唿她先让小王子尝:“杏子,把最甜的和果子奉给殿下。”

那孩子等不及,跑过去抓了两块点心就往嘴里塞。压住舌上的苦味之后,才缓过心情饮一口梅酒顺顺嗓子,调戏杏子道:“爱妃,下次做个桂糖馅儿的吧。你好歹也是本王名义上的首位妃子,别总偏心只做法曹爱吃的和果子呀,本王很受伤!本王很寂寞!”

杏子笑着打开扣在碗上的瓷碟,里面盛着只冰兔,青枣大小,水晶似的晶莹剔透。

“咦模子冻出来的小兔”波斯小王子拿勺舀起冰兔,白色雾气飕飕直冒,十分凉爽。探舌舔了一下,有点甜意。里面掺了蜂蜜吧他含住冰兔,啧啧咂起来,十分受用。

“官爷,思春君,请用。”杏子把剩下的点心放在波斯使节面前,欠身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薛思春拈一枚和果子,命人准备上盐水,候着王子殿下待会儿漱口。

那孩子懒洋洋舒展开胳膊,向后仰到树间吊的绳床上,边啖冰块边感慨:“法曹,你家住着真舒服……不如把这宅子搬到波斯去我封你作个随侍大臣,让杏子当王妃,咱们还住在一起。将来呢,我的儿子封王,杏子的儿子封侯,本王绝不亏待她。”

“殿下,解开这套九连环再商量吧。”薛思春顺手丢给他一串铁圈。

“又是新铸的样式法曹狡猾,每次都刁难本王。”他拎起沉甸甸的九连环,绕了两下绕不开,撇嘴抛到地上:“腻了,不玩这个。”

薛思春摸摸下巴,笑道:“还有套九宫格,殿下试一试”

他翻箱倒柜,取出幼时玩过的木镶九宫格,搬小凳坐在树下教那孩子。波斯小王子接在手中,只见是个一尺三寸见方的木盘,纵横九道,分出九九八十一个小格,跟棋盘模样相仿。

薛思春从布袋里倒出一堆薄木片,皆漆着红色数字。

九宫格本是欧阳询临帖写字时所创。贞观六年,魏征撰文,欧阳询执笔,写出《九成宫醴泉铭》,是为“正书第一”。从薛思春往上数八辈,薛家也享着高官厚禄,同这两位大家沾亲带故。

可惜薛老爹那辈子后人因祸断了传承,舞文弄墨一事,便松散了。薛思春摆弄木镶九宫格不为临帖,而是演练算术。

“瞧,这样玩。每一横行,可以摆入木片一至九。每一纵列,同样摆入一至九。全盘三三分成九方内格,又叫上三宫、下三宫、左宫、右宫、中宫。这里面也得摆上一至九。横、纵、内,九个数字不可重复。”薛思春翻开算谱,快速摆了个简单的局,将木片依次填好,示范给王子看:“全部摆完,殿下就赢了。”

“费脑子的木片……”小王子挠挠头,抱在怀里开始学。

*

薛思春留下木镶九宫格占住那孩子的手,看他渐渐入神思索起算术来,自己悄然起身,轻手轻脚离开树荫,一径向厨房里去。

新厨娘真好。

他推开竹帘,抬指做个“嘘”的手势,示意众人各安其职。蹑起步子走到杏子身后,薛思春伸胳膊松松垮垮环住她的腰,贴在后边看她揉面滚成各色团子。

“灶上有火,思春君站这么近,不热呀”杏子回头蹭蹭他的脸。

“杏子热”薛思春摸到她腰里罩衫的系带,边解边笑:“热就脱几件衣裳罢。”

厨房还有三四名老仆在淘米择菜。杏子“刷”地一下羞红脸,忙去推他。满手的栗子面混抹了思春君一脸,眉毛都变白了。

那几名老仆冲他们的小郎主挤眉弄眼,个个借口如厕,躲得一干二净。

“好不容易甩开那孩子,偷得空闲来看你,忍心拒我”薛思春攥住她的手,挪了几步,两人离开灶台,从案板旁边移到大水缸那里。缸沿凝着一圈小水珠,清凉之气幽幽而生。

杏子眉眼含笑,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唇边点过一吻。

“不够。”薛思春靠住水缸,左手揽着杏子的腰,右手从缸中捞出一节竹筒。竹筒内湃着早间买回来的几块冰。他摇摇竹筒,笑问:“杏子,我的冰兔呢你怎能偏心只给殿下一人做我才是杏子的债主吧”

“……以为思春君不爱吃那东西,只做了一份。”她拿帕子揩去他脸上的面粉,小声保证明天一定会制两份,大兔子给思春君,小兔子送小王子。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从她脸颊滑过粉颈,停在锁骨下来回试探着。

再进一步便是颤巍巍的胸脯了。

“这、这两只白兔、嗯、给、给思春君。”杏子欲言又不敢言,涨红了脸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等着被袭胸。

“留下来!”

她的思春君粗粗喘着气,偏头吻在颈窝里,衔住裙带就扯。略扯开一丝松动,灼热的亲吻如骤雨般敲打在心房。

“杏子,留下来。”

杏子颤抖着握住了他腰里的革带,抿住嘴唇,试图掰开带袢。

“你没回答……好吧。”薛思春推开她,转身扎进水缸里,抹了一把脸。凉水一激,果然消退许多。他甩甩水珠,指着自己说:“喜欢,今夜来找我,留在长安。不喜欢,就在客房乖乖睡到天亮,我无牵无挂上路。”

“杏子,尽快给我个答复。殿下急着回去寻母,波斯使团近日就要返程了,我可不想半路上为这事夜夜失眠。”他整理好杏子的衣带,拍拍她的肩膀:“别烦恼了,先去准备晚饭吧,烧几道拿手好菜,待会儿见见我爹娘。”

薛思春放下厨房的门帘,独自坐在小水潭旁想事。送口信的人说,老郎主今日气色不错。

“辞官去波斯”被爹知道……即使了结波斯之事以后他的仕途还能从头再来,爹那一顿老拳多半逃不掉了。当时只想着快快带杏子出狱,一时没虑到他爹对他最大的指望是光耀薛家门楣……

唉,最近行事的确有些草率,失于稳重。他抱住脑袋,把这原因归结为“思春”。

薛思春正在打小算盘,聚精会神琢磨如何哄顺他爹,鼻下袅袅飘过来一阵香风。有人走到潭边,跪坐在他背后,不轻不重捏起肩膀。

“考虑好了”薛思春搭住她的手,顺势揽进怀里。

“还没有。”杏子仰头,勾起嘴角笑道:“不过,糕点已经快蒸好了,匀出些空闲,特来侍奉法曹大人。您想赏点儿什么杏子会唱歌、会跳舞、会倒弹琵琶,还会捏肩捶背。”

“团子三兄弟。”薛思春心情稍稍放松,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警告道:“不许唱错。”

“是!”

*

团圆饭吃得很尽兴,薛老爹还喝了两盅。

饭后的话题很沉重。碍于波斯王子在席,薛老爹阴着寒冬腊月脸,把儿子带进书房,声称他们父子俩必须“好好谈谈”。

“想辞官”薛老爹一巴掌拍在桌上,怒气直冲天灵盖:“除非从爹的尸首上踏过去!”

“爹……当年您为娘舍了多少!儿只是暂别长安……”薛思春老老实实跪着。

薛老爹一听更怒:“你爹还能活几年,啊你官居一品还得花几年,啊爹赶不上!赶不上懂不懂!爹死之前,你至少得混到紫袍、金鱼袋!不然爹死不瞑目!”

眼瞅着秋后就快往刑部升了,这节骨眼上竟敢辞官。薛老爹脸色一沉,冷冷教训他:“爹允你自寻心爱之人,已是十分疼爱。杏子也罢,桃子也罢,不论身份地位,爹都没插手。唯独仕途一事,若再执拗……”

柳春娘没去打扰父子二人谈话。她先往卧房转了一圈,又喊来管家问过起居诸事,略翻了翻收支账目,便到厨房找杏子。

“在蒸蛋羹你先忙着。”春娘舀水洗过手,从果盘中挑出串紫葡萄,坐在杏子旁边细心剥起葡萄皮。一颗一颗剔了籽放进白瓷碗里,翡翠球一样。

杏子唤了声伯母,收拾好案上摆设,坐下来陪她剥葡萄。

“思春他……很随他爹。”春娘眼里蕴满暖意,笑着说:“有夫如斯,此生足矣。杏子,他会好好待你,你也要好好待他。还记得先前叮嘱你的那些话么”

杏子点头,复低下去,喃喃道:“薛伯父好像很生气。如果思春君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杏子情愿回去坐牢。请您劝劝薛伯父。”

“唉,一个老傻瓜,一个小傻瓜……叫他们闹去吧,书房里没几件值钱器物。咱们剥葡萄。”春娘笑笑,拍拍杏子的手背,宽慰她:“好孩子,别担心。我儿遇事只是欠些火候,他收拾不妥时,我这当娘的自然出手。”

一时灶火旺了,锅里冒出热气。春娘掀盖去看蛋羹老嫩,瞧见案板旁边放着两枚空蛋壳,顶上敲出个小孔,雪白蛋壳被炭条涂成玩偶模样,煞是可爱。

杏子欠身道:“方才胡乱画的扫晴娘和扫晴郎。”

“原来蛋壳上是一对佳偶呵。”春娘放下蛋壳,评道:“可惜易碎。”

佳偶易碎绝不是好兆头。杏子怎知柳春娘素日里的那些讲究,想起这种不祥的事,登时慌了神,忙不迭行礼道歉解释:“杏子没那意思……杏子再也不敲鸡蛋画玩偶了……”

“易碎的东西,更应悉心呵护。”春娘转过身,虚扶她一把:“不必如此。”

第二十四章

剥完一串葡萄,春娘端着碗推开了书房的门,里面煞气正重。

“夫君略胜一筹”她笑盈盈走到薛老爹身边。

薛老爹叹道:“儿子执意辞官去波斯,你管管他。”

“这有何难请假便是。”春娘端正坐在书案前,笑他父子二人放着光明大道不走,偏要钻进牛角尖去吵架。

可是,去波斯走个来回外加办点私事,少说也得小半年。薛老爹不赞同,摇头道:“病假超过百日,会遭吏部除名。这个孽子,气死我这当爹的,叫他报上三年丁忧逍遥去吧。春娘,我们回家再生一个,不要他了……”

春娘嗔他一眼,铺开竹纸,边写边说:“待我为儿子攒出往来波斯的行程。当旬休沐一日,当月急假五日。婚假可以有九日。”

东拼西凑,这才一十五天。薛老爹摇摇头,差的不是一天两天。

“再报上他贺姨父家的闺女出阁,又是五日。”春娘气定神闲,继续算道:“我跟你爹正好借这机会出去走动走动,往钱塘一带游玩。儿啊,你只说父母已迁去淮南居住,讨个定省假,三十五日讨足了。途中染疾,再告病假九十五日。”

只要请假的表函掐准日子递上去,足有一百五十天可供他调度。

“够用么剩下的事项,自去打理吧。临走前跟京兆尹商量好,别出岔子。”春娘搁下笔,笑问儿子:“几日未见,你竟连这点小事也掌不住了单单一枚小杏子就把我儿子迷的七荤八素,定力实在堪忧。让你爹好好教教你。”

薛思春自知欠妥,低着头没言语。春娘寻思他同波斯小王子私交甚好,估计他应下这事时也捎带了几分主动帮忙的缘由。见儿子不吱声,她把那碗剥好的葡萄往前推了推:“去便去吧,路上小心。明天到你爷爷那里说一声,带两三位老伙计,让他们顺路收些货。”

薛老爹仍然余火未消。瞪了儿子几眼,他把瓷碗划拉到自己面前,拿小勺舀了一颗葡萄喂到春娘嘴边:“别宠他,叫他自己剥去。”

“爹,娘剥葡萄本来就是给您吃的,没宠我。”薛思春捂住眼睛站起来,伸出胳膊摸索着向书房门口走:“书房让给您了,儿先告退。”

“敢编排你老子小子找打!”薛老爹捶桌子撵走了儿子,把座椅往春娘那边挪近些,换上笑脸欣欣然问道:“果真是剥给我的”

春娘戳戳他的胸膛,轻声责问:“夫君好记性……当年不是你念着‘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教他说话教差了我的儿子,他爱带皮吃的习性至今改不过来。”

“早知如此,当年我该编几段入仕升官的童谣天天念,春娘,你听这句:‘小小子,穿紫袍,佩金袋,去上朝’,如何”薛老爹觉得还算顺口:“等抱上孙子,就这么教!”

训归训,临走时,薛老爹把儿子拉到一旁,语重心长教导几句“小娘子们……如此这般……”才离开。波斯小王子躺在院子里煞有介事地“夜观星象”,等他们走后,又去纠缠学法曹,嚷嚷着挑灯夜战九宫格。

“改日把。今晚我等人。”薛思春拍拍他的脑袋,独自回屋静坐。

坐到三更天,屋里还是他一个人。

*

“杏子,三更了。”叮当转着枚大铜钱,提议抛铜钱决定。

地上放着两尊陶俑,不足两寸高,是琉璃铺子里赶工烧的小样。一个是笑俑,长袖高高扬起,烧作舞蹈状。另一个是哭俑,按叮当的意思,做成了伏着身子掩面痛哭的模样。叮当去退单子时,订金无法退还,她索性把它们带回来当摆设。

叮当抬手抛起大铜钱,看着它滴熘熘滚到杏子脚边转个不停:“杏子,赶紧决定,再过俩时辰天都亮了。我在哪里都是小百姓,无所谓。不像你,一回去就有数不清的田地,以吾池氏尊贵的国戚身份,杏子说不定还能入宫为妃。如果决定不了,干脆闭上眼睛扔铜板,听天由命吧。”

“我想回去,奈良毕竟是故乡。”杏子别过脸。

叮当叹气道:“那洗洗睡觉,别惦记思春君了。六月搭船出海,回奈良禀明一切,说出遣唐使的孩子们困于何处,请各家出钱赎人,也算做件善事。不过,以前曾有花魁托商户往亲戚家中捎口信,都没了下文……对他们而言,比起搭救无关紧要的女孩子,在奈良享受她落难父母遗下的财产更好吧何况这女儿曾流落花楼呢。”

是啊,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到长安打听她们的下落。隔着海,音讯难通,而且商路也不大太平,久未有使团入唐了。杏子心道,等奈良派出下一批遣唐使,她就能搭官船安全返回故里。可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等到!

“我想回去,但我害怕回去。”杏子捡起那枚铜板,对叮当说:“船上鱼龙混杂,万一他们生出非礼的念头……你我白白受辱。听说海路凶险,不仅风波难测,食物也载不了多少,每天只能吃两顿酱菜。如果惹恼船主,连水都喝不到……叮当,我害怕。”

“思春君待我不薄,应该留下。”她垂首,仍有不安:“如果留下来,年长色衰,无法讨思春君的欢心时,想回奈良都回不去了。叮当,你知这里异族通婚的苛刻规矩么我们在长安,终究是异族。若真到了被嫌弃的那一天,我连亲生的孩子都没法再看一眼。”

前也怕,后也怕,索性听天由命吧。

“叮——”

铜板朝背后高高抛起,在空中飞速旋过一道弧线,落在水磨青砖地面上,滚了出去。

“是正还是反”杏子不敢睁眼,指尖都在发抖。

“马上揭晓。”叮当跑到屋角,看到那枚铜板停在哭俑面前。她捡起来,扭头告诉杏子:“杏子,铜板正面朝上!”

不过,两人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抛之前,忘记先定下“哪一面代表走,哪一面代表留”。再抛一次恐不灵验,叮当瞅瞅面前的陶俑,说:“杏子,趁你没看见铜钱,快从哭俑和笑俑中选择一个当作长安。”

杏子闭目答道:“奈良是春日里微笑的樱花,长安是残阳下哭泣的遣唐使。”

“它停在长安。”叮当点点头:“奈良是微笑着思念的方向,长安是令杏子哭泣的思春君。”

杏子不解,转过身问叮当为何这样说。叮当把那钱塞回荷包中,笑嘻嘻扮个鬼脸,学着杏子的腔调说:“思春君,请您轻一些。”

“杏子,你这会儿去找他,必定留在那屋里过夜了。”叮当坐到杏子旁边说了几句私房话,悄声嘱咐她:“喝杯酒壮壮胆再去吧,过夜时……小心疼得流眼泪。”

“唉,别乱说。在他家里不比葵屋,我不怕过夜,怕被旁人看低了。叮当,我是不是该矜持地推开思春君呢”现在该去回复思春君了。杏子心里总算择出个归宿。

她摇摇头,把出海之事存入记忆。

叮当送到门口,挥手说:“推开他。中原有句话,叫欲迎还拒。”

*

波斯小王子和思春君在灯下拼九宫格。

他也不知道为甚非得在三更半夜跑到法曹面前,问他为什么还不睡。但是,抢法曹的糖、占法曹的床,这些事情他统统拿手。

“我填好了!九九八十一格!”波斯小王子揉揉眼睛:“法曹,给本王笑一个。”

“殿下不必陪卑职熬夜。”薛法曹要收九宫格,外面传来木屐踏在石板路的脚步声。

那孩子听到门响,抬头见是杏子。他打了个呵欠,耸耸肩:“法曹,原来你在等我的爱妃呀困死本王了。你们二人有事快说,本王尚有一局九宫格要请教法曹。”

杏子有些意外。她先朝王子行过礼,不敢打扰他同思春君议事,匆匆说了句“愿意留下来还债”,便恭敬地欠身告辞。

“爱妃慢走。”那孩子趴在桌上目送杏子。

“我送你回屋。”薛思春推开屋门,护在她身后。

走了一小截甬路,回头看看已经远远超出波斯那孩子的视线范围,薛思春紧走两步,张开胳膊把杏子箍在怀里。

“客房没有人。”他偷腥似的,拥着杏子直往树荫里靠。

杏子伸手摸摸他的脸,拒绝了这次邀请:“殿下还在等您。天晚了,今夜请思春君先放过杏子吧……否则明天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同厨房里的老叔相处,他们会笑话杏子么”

“他们大概正在笑话我,笑我怎么还没吃掉你。”念及夜已浓深,薛思春怜她夜半乏困,有心爱惜,便点头应下来:“早点休息,我图的不是一夜欢愉。”

回到杏子住处,薛思春一眼看见屋内搁着两个陶俑。

那一对当作小样用的陶俑未上釉,灰头土脸,在满屋子精巧摆设里显得格外扎眼。薛思春问此物从何而来,叮当照实答道:“西市胡商琉璃铺订做的。它们样子挺好,就摆上了。”

“这是陪葬明器!哪家损人的铺子该罚,该封!”薛思春努嘴,示意叮当赶紧把陶俑扔掉。

叮当忙解释一番,说它连三彩都没涂,只是小样,算不得明器。又讲那位莎掌柜教她如何趋吉避凶:“思春君您别生气,叮当为它们缝件红袍即可。”

“此乃大忌,胡商不懂。”薛思春叮嘱杏子早睡,他一手一个抓起陶俑去处理。

第二日早晨,薛思春骑马到京兆府点卯。

难得波斯王子没睡醒在家里补觉,他和京兆府的同僚们能安生办上一天差。途经西市口时,薛法曹不经意间把陶俑这件事放在了心里:“身在异乡煳口不易,需得提醒那商客一二句。”

然而天色还早,尚未开市,没法进去找人。他的热心肠只得先搁到一边。

请假之前,该交接的差事必须归整好。在衙门里忙到晌午,衙役拎来偌大食盒,足足装了五层,香气四溢。六曹皆围过去,齐刷刷望向京兆尹:“头儿,您从哪个酒肆点的菜今日格外香啊!”

“薛法曹府上送来的。”衙役放下食盒,道明来历。

刘户曹迫不及待打开盖子往外端菜:“波斯王子买的吧小薛,跟着殿下很享福嘛!他今天没来这里玩耍,酒菜倒是没亏待咱们,不枉京兆府上下陪他拔河蹴鞠累到腿抽筋。”

一盘一盘摆出来,底层却没碗碟,只放了两个空蛋壳。

薛法曹拿在手里翻检看过,会心一笑:“扫晴娘。”

第二十五章

傍晚时分,薛思春顺路从西市买了些新摘的蟠桃、芦笋与胭脂、糖人、弹珠子等物,装了两大包挂在鞍上,一路逛至那家琉璃铺前。

“就是此处。”薛思春看清牌匾,他来提醒一句话就走的,连马也没拴,站在外头冲里喊:“掌柜的,在吗”

“来啦!”年轻的女掌柜迎到门口,笑问这位客官想买点什么。

薛思春愣住了,眼前这位胡商,同波斯小王子相貌无二。他迅速回过神来,抱拳行礼道:“哦,家中有笔陈年帐务,特来寻令尊核对。”

“帐我们没欠过钱,客官莫讹人。”她伸手对薛思春说:“可有凭证”

“十几年前在波斯贩货时的老帐了,敢问老掌柜健在否”薛思春仔细打量她几眼,愈发觉得容貌与那孩子十分相像。而且,那孩子的母妃正是东瀛琉璃商之女。

待他被引入后院,薛思春立刻察觉出这件铺子隐约透着股怪异。打坯和泥的伙计,个个精壮彪悍,胳膊赛过小腿粗。生成如此健硕体魄,无论从军还是到镖局去,都胜过在一间琉璃铺打杂。

水井旁蹲着个干瘦老波斯,警惕地扫了他两眼。

“戒备森严。”薛思春估量一下,几乎确定屋里老掌柜的身份就是王妃。

迈进门槛,坐在窗下纳鞋的妇人果然满头乌发,并非波斯籍。

“在下京兆府法曹薛思春。”他报上名号,拱手道:“有一事相询。”

*

辞别经营琉璃铺的母女二人,薛思春返回点心店里,将各色蜜糖格外多买了几斤。回到家,他拎着满兜吃食,先去找波斯小王子。

“哎,哎!思春君,杏子正在后院等……”叮当在门口接过菜蔬,紧喊慢喊,只赶上了思春君大步离去的背影。

“你们先吃饭吧,不用等我。”薛思春挥挥手,命人备车。

思春君竟然没往杏子屋里走!叮当心中小鼓直敲。杏子中午刚给他做了可口的饭菜,晚上他连句“辛苦”都没说。不但如此,还要跟小王子一起出门鬼混。哼,一定是鬼混,叮当咬牙想:两个人以前还结伴逛过葵屋!

“这怎么行。杏子,你不能再等了,杏子!”她转身就往后院跑。

波斯小王子看见那一堆甜食,两眼放光,拍手跳起来攀到他背上:“法曹,你们今天在京兆府斗鸡啦法曹赢了多少钱肯买下半个铺子的糖块啧,摩揭陀国进贡的大菠萝……法曹,老实交待,这贡品从哪里偷来的”

“各国贡品暗里都有宫人偷着买卖,不稀奇。端午宴上见你喜欢吃,我去问过价钱。”薛法曹拿签子叉住,递给他:“殿下,下来用,别扎着手。”

那孩子闭着眼嗅嗅甜香气,满足地“姆”了好几声。

有奶便是娘,有了好吃的便好哄了,他本就是个小孩子心性啊……薛法曹揉揉他的脑袋,笑道:“吃完我带你出去玩。”

他把波斯小王子带到了西市。

那孩子尚不知情,在马车上咂着糖,慢条斯理地填九宫格。薛法曹坐在旁边,已然瞧出机关所在,略略指点了他几步。车轮停下时,薛法曹掀起布帘一角,喊他来看。

街对面,一家铺子忙进忙出,十几名伙计正在装车。

“殿下,别出声。等会儿你就看到了。”薛法曹伸手捂住他的嘴以防万一。那孩子听话地偎在法曹怀里,只当是什么好玩的公务,歪着脑袋从帘子缝里四处张望。

琉璃铺内走出一名干练少女,扶着个戴帷帽的妇人。

半个时辰前,那妇人迫他立下誓言:“如有泄露,天打雷噼。”可惜这法曹不信那一套,转身就把王子带了来。

“是殿下的母妃和王姊。”薛法曹轻声解说:“我不知其中有什么缘由,但请您放心,酒井妃和莎子公主过得很好。”

波斯王子瞪大眼睛,怔怔盯了片刻,脑中恍然转过弯来,法曹带他见的人是血肉至亲!他张嘴要喊,只能发出些“呜呜”的声响。伸手去拍车壁,却被薛法曹钳得结实。那孩子咬住法曹的手指,弓起身子想挣扎开,奈何敌不过法曹。他泄了气,齿下狠命用劲。

低低的语句绕在耳边:“殿下,别动。他们刀上涂过毒,乖,别动。”

铺门关闭,铜锁落下。路边摆摊的老街坊见状,问那年轻女胡商:“呦,掌柜的,关门摘匾……买卖停了兴师动众这是去哪儿呀”

“走亲戚。”车上随便答了句,那队胡商赶着牛车缓缓离去。

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姐姐消失在街口,波斯小王子哭断了气:“母妃被那伙人挟持放开我,我要见母妃!法曹你敢拦本王,本王砍掉你的脑袋,呜呜!”

“你娘这是为你好,她安全得很,少给她惹麻烦。有什么事,回波斯问你爹去。”薛法曹拉下脸,把他牢牢按在座位上,唬道:“听话,否则不告诉你她们去了何地。”

“法曹知道”他忙问。

“已经遣人跟踪了,她们也许去洛阳重新开铺。”薛法曹塞给他一块糖,叹道:“探明之后,我会给你往波斯捎份地图。”他拿起车内的九宫木格,边摆边说:“谨慎起见……地图刻在它后面吧。殿下记清楚这一局的摆法,摆错可就拼不出图了。”

抬头看到他两眼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泪花还没散。薛法曹正色道:“想都别想离家出走。这是你们波斯的内务,殿下最好回去找波斯王寻个好结果。”

“母妃和大公主,先替本王罩着些。我迟早会来接她们。”那孩子并非愚笨,想通了利害,也就渐渐安静下来,认真去记九宫格。

他火急火燎要回波斯,折腾法曹家的仆役们累了个通宵赶着收拾出行装。薛思春将他送回驿馆,行到半路,那孩子忽然扭头问:“法曹,你觉得我姐姐好看么”

“她很美。”薛法曹点头称是。

“比杏子好看么”他又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若问哪个更好看……”薛法曹听着话里有话,答道:“千万别动什么指婚的念头,我已经有杏子了,不去波斯当你姐夫。殿下,姻缘这种事,终究落在缘字上,合眼缘自然好看。大公主乃窈窕佳人,一定能觅得东床婿。”

小王子撇嘴,定要让他分出高下:“答非所问,本王不满意。公主好看还是杏子好看”

“好吧,大公主貌若天仙,胜过杏子。”薛法曹少不得夸赞几句。

“算你有眼光,本王满意了。”那孩子握住缰绳勒紧,高声吆喝:“驾!”

薛思春从未见他飙马,唬了一跳,忙夺过缰绳抖了抖,让坐骑放缓速度:“吁——殿下,小心路旁的行人。您坐好,执缰这种差事,还是卑职来吧。”

“我是威风的王子,理应白马金辔,潇洒过市!”他固执地挺了挺胸。

“噗,好吧好吧,殿下八面威风、玉树临风、举步生风、风流倜傥。”虽不知道他又犯了哪门子小脾气,见不到母亲这件事该体恤些。薛法曹依然伸胳膊护好他,笑着说:“祝殿下一路顺风。还有,回去之后吃了甜点心记得用盐水漱口。”

没料到马鞍上的那一位更恼了,头也不回,振臂嚷嚷道:“谁吃甜点心了威风的王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从不碰甜食!”

“悄悄吃两块无妨的。”他凑到那孩子耳边说:“等下过霜,柿饼就能吃了。看在咱俩的交情上,我叫杏子多买些,托商队给你送去。”

“本王子不吃!”那孩子鼻孔里哼出一声。

薛思春点头道:“如此也好,蛀牙国王的确有失庄重。猎下白虎皮子一定送你。”

到了驿馆,那孩子走得颇有几分大丈夫气概,手向后一挥,把法曹留在了馆门外。薛法曹驻足空立半晌,翻上墙头,四处查过馆内侍卫之后才离开。

*

杏子晾干头发,褪去最后一件贴身小衣,赤条条钻进纱帐内。

薄薄的棉衾搭至胸口,榻上便丰盈起来。她侧身而卧,拢起散落在枕边的几缕青丝,怀着甜蜜又安稳的心情,隔帐守候。

叮当说思春君携王子殿下逛花楼,她笑叮当爱想歪。待二人回来,果然没那种事。王子殿下匆匆搬走,杏子心中不免雀跃:“思春君终于清静了。”

柿子木矮几上的油灯只留了一盏,豆光细小,昏黄光晕安静地洒在清酒杯里。杏子闭上眼,希望一睁眼就能看到思春君。

屋门槽内的木轴“吱呀”扭动,薛思春推开半扇,嗅到淡淡的香粉味。

纱帐之中,月白色的薄衾下软篷篷,像裹着一团白棉花。她睁开眼,抿嘴笑了,撩起帐子一角,含情睐眼勾去。

“杏子”薛思春不觉牢牢关上门,心里狂跳着。这算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么

“思春君……”杏子放下纱帐,身子往被中滑去,大半个脸都遮住了,只露出晶亮的双眼,一眨不眨凝望着思春君,向他发出邀请。

薛思春“嗷”地一声扑了过去。

屋中光线暗,他只顾着饿虎扑食,没提防脚下,不幸被暗处一方桌角绊个踉跄,眼看着眉角就要撞到前面的油灯。

薛思春下意识地以手护头,往旁边一滚躲了去。他撑开胳膊缓那冲劲,半个臂肘擦在砖面上,多少蹭破些油皮。

“我亦见血,甚是公平。”他自嘲着站起来,就地解开衣衫。

“倒霉的思春君……要紧么没碰到你的‘人参’吧榻前还有矮几和坐墩,小心再绊倒。”杏子趴在榻沿,笑着伸出手:“我先预备着扶住你。”

薛思春闻言,脚孤拐一瘸,叫声“不好”,整个人又往前栽去。

“呀!”杏子大吃一惊,以为思春君真伤到了腿脚,慌忙撩开纱帐,想要接住他。

那厮却稳住身形,反手将她揽了,一边细赏红杏泄春光,一边摩挲着怀中人光熘熘的嵴背和腰肢,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俯首抵在她额头,缓缓问:“小杏子,喜欢人参么”

“嗯……”小手顺着滑下去,隔了亵裤,悄悄握住他腿间滚烫的那处。

噙了舌尖,并肩叠股,呢呢喃喃一对新燕。

若问良辰几更天

巫山云雨欢喜天。

*

灯暖,

影乱,

正文完。

*

(= =|下面是非正规抽风番外)

薛思春-这就完了吃杏子的三十六计呢

杏子-这就完了推人参的七十二招呢

作者-呃,后来还有,还有……听我胡诌……

后来,杏子和思春君度过了美好的一夜、两夜、好多好多夜……(略)

薛法曹在长安遇到了骆驼案、诗集案、寻宝案、好多好多案子……(略)

他们春天赏花,夏天吃瓜,秋天打猎,冬天天气冷,更该抱抱取暖什么的……(略)

其他人咧

其他人各自行走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

或遇见了,笑着远远打个招唿:“嗨,你也在呀”

或走远了,笑着远远挥挥右手:“拜,要幸福啊!”

就像九宫格,每个格子都有机会遇见大把的数字,却只能填入最合适的那一枚。

就像哭笑俑,一掬细土,开心了,它做出来就是笑俑,伤心了,它做出来就在哭泣。

就像鲤鱼幡,有鱼爸爸,鱼妈妈,鱼宝宝,哪怕离了水,也要聚在一起,哪怕天天灌西北风,也要高高飘扬,为着鲤鱼跳龙门的梦想。

就像和果子,比起花,还是团子好哦~

就像扫晴娘,太阳天,下雨天,有扫晴郎陪着,天天都是欢喜天^0^

*

最后的北极冷笑话:

问:倒霉的思春君有了杏子以后,为什么不再是倒霉的思春君了呢

答:因为“杏子”等于“幸字”,倒霉的思春君有了“幸”字,就是幸运的思春君,幸福的思春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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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色杏也》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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