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女人房间(两地分居的生活确实孤寂,实在寂寞时,她也会悄悄去夜场玩)

更新时间:2023-04-26 15:04:48 来源:互联网 作者:网友网民

天外

晓航

老周和小李是宁城刑警支队的搭档,老周四十多岁,为人温和,经验丰富。小李刚刚分来没几年,他大学毕业,虚心好学,做事认真勤奋,颇得同事好评,两人关系很好,总是以师徒相称,合作起来算是顺风顺水。

老周有个习惯就是看报纸,这个时代纸媒已经大不如前,但是他还是爱看。平时忙起来常常连轴转,偶尔闲的时候,老周会把单位订的报纸一股脑拿过来,别管几天前或者几周前的放在一起看,一边喝茶一边饶有兴趣地关心着世界上的大事小事,娱乐新闻。每每小李从他身边匆匆走过时,都会忍不住揶揄地说:“嘿嘿,老同志,去网上看吧,那上面什么都有。”

老周听了总是不紧不慢地一笑说:“报纸有报纸的好处啊——”

“啥好处啊?”小李扭过头问。

“它慢,正好适合我。”老周怡然自得地说。

“切,这只能说明你老啦。”小李笑着撇撇嘴说。

这一天,忙了很久的老周终于能闲上半天,他照例拿来堆了很厚的报纸看。他漫无目的却心满意足地翻着,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似乎就是上一刻发生的。看了好一会儿,一个社会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报纸上说,一个做琴的大师被揭露出来,他涉嫌造假,仿制那种很老的古琴。

“古琴值钱吗?”老周问对面忙碌的小李。

小李抬眼看看老周,摇摇头说:“不清楚,那是一种老掉牙的东西吧?”

“有多老?”老周问。

“你問问周围的人,看谁知道?”小李指了一下四周,周围的同事都在忙,没人理老周。

老周没说什么,摸着下巴沉思起来。他想起一件事,前些年有个不起眼的小案子,支队一直没破,有人一直在偷古琴,每一次都得手,这事儿每隔一段时间就发生一次。

“怎么了?”小李这时问,老周看似随意地提起那个案子,小李的脑子非常快,马上想起来,他看过队里的很多老档案,确实有这么一件积案,那个贼来无影去无踪,作案时间没什么规律,一直逍遥法外。

“师傅,你想说啥?”小李注意起来。

“很简单,按照报纸上的说法,好的古琴是很值钱的,我们之前可能都疏忽了这一点。”老周点点桌上的报纸说。

“好的,我明白了,我马上去查资料。”小李说。

两天之后,小李收集了有关这个积案的所有资料,他和老周分析对比之后,得出一个明显的结论,这个贼一直在宁城的周边区域里活动,小李又扩大材料检索范围,结果发现了另一个事实,宁城具有悠久的古琴传统,曾经是各种古琴门派辈出的地方,那个贼也许是很看重这件事?但要说他这么有文化,也真是太稀罕了,这得是个什么样的人才?

好巧不巧,不久,老周和小李得到了一个新消息。在宁城的郊县,有一个大型的考古现场,在发掘古墓时,出土了一张珍贵的古琴,据考古人员推测,也许之后还会有古琴出现。老周和小李立刻驱车前往,他们初步问了一些情况,就换上便衣,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等着,他们猜想,既然那个贼喜欢古琴,他也许会来看看。可惜,他们猜错了,在那个宽阔而荒凉的现场,从早到晚,除了考古人员,没有别人再来过。在回去的路上,师徒俩一边开车一边闲聊,快进城时,小李对老周说:“师傅,看样子,我们得换思路。”

“是的,我也这么想,咱们还是没有摸清他的脉。”老周说。

丁离裳的那份工作还算不错。她任职的公司是一家贸易公司,专门做出口家具,她是这家民企的财务总监,公司的总经理是丈夫前妻的儿子,她的老公是董事长,近几年一直在国外的公司坐镇,主要打理对外业务。

丁离裳长得很瘦,她容颜寡淡,笑容有些模糊,时时让人觉得若有所思。这些年企业确实不好做,也许是工厂欠钱或者被欠钱的次数太多了,她早被锻炼得情绪稳定,处变不惊。没人知道,在她淡定的外表下,内心还有孤独而伤感的一面,她有很长一段时间睡不好觉,一度觉得自己有些抑郁,她一直犹豫是不是要去看医生,可有一回都走到医院门口又回来了。为了治疗失眠,她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去练习钢管舞,她对那种近年刚刚兴起、一打眼看起来不那么正经的舞蹈很感兴趣,她觉得这件事应该对她有好处,似乎只有在跳舞的时候她才能面对自己,才拥有真正的自我。

夜晚,当警察们找到丁离裳时,是在一个异常喧闹的夜总会。九点多一点,丁离裳正在舞台上表演,她衣着暴露,紫色头发,紫色嘴唇,舞蹈时她的动作刚劲且灵活,赢得了观众们由衷的喝彩。走下台之后,警察们在演员的化妆室外拦住了她,反复问了两次,确认她是丁离裳后,小李给丁离裳递上一颗烟,三个人就边抽烟边攀谈起来,两位警官没有绕圈子,他们直接谈起了手中的案子,他们谈到那个贼,说起他的行动,他们坦率地向丁离裳承认有些事儿搞不清楚,比如,他们奇怪地发现,那个贼似乎是按照古琴的门派在偷,而他的下一个目标,按照他们的推理,很可能就是壶瓶山丁氏。

“丁女士,我们想问您一个问题,你们的门派有没有一张或者几张价值连城的古琴?”老周问丁离裳。

丁离裳抽着烟想了想说:“不知道,那种东西现在还值钱吗?”

小李听了说:“应该挺值钱的,我们做了调查,古琴的价格最近越来越贵,这些年经济形势好,大家有钱了,而且古典文化复苏,所以搞收藏的人很多,过去那些老东西都开始涨价了。”

“是吗?”丁离裳不大相信,“也许,古琴的涨价会有通货膨胀的原因,这些年通胀也很厉害的。”她按照自己财务总监的思路想。

“您的父亲在离世前给您留下过什么吗?有没有古琴?”老周又问。

丁离裳听了老周的话,仰着头又想了想,然后慢慢地摇摇头。

“他会不会留给别人了,如果您不了解,能帮我们问问吗?”小李说。

在壶瓶山,有个关于壶瓶世界的悠久传说。据说,世界的一切都肇始于一个仙人。

仙人一直在一个混沌世界中旅行,他带了一个瓶子,瓶子中装满浑浊的水,水中有一半是沙子。某一天,仙人来到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地方,他坐下来,把瓶子放下。

这一坐就是几百年——

仙人等水安静下来,让瓶中的沙土一点点沉淀下去之后,他才把水倒出去,不紧不慢地开始创造瓶子中的一切,空气,阳光,河流,山峰,森林,草原。为了美观,仙人还在瓶子四周刻画出各种迷人的云,又在地上种植花朵,最后,他开始细心地建造丝丽川小镇,他把它当作一件工艺品来完成,小桥流水,白墙灰瓦,巷陌人家,歌舍酒肆,一应俱全。小镇完工后,如果从瓶子外面看进去,整个壶瓶山就像一个鼻烟壶里的世界,那个世界应有尽有,美丽无比。

从古琴的造诣上来说,丁秋山应该是那个时代的绝顶高手。

他自小家学渊源,跟父亲习琴十载。成年之后他走遍各种名山大川,求师学艺,访亲问友。由于虚心好学,又天资聪颖,他颇得各位古琴名家青睐,所学甚为广博,各种门派的经典之作几乎都一一参研过。

丁秋山游学有年,思考徘徊了很长时间,决定走自己的路。他遍寻大江南北,某一日来到壶瓶山,此地风景如画,他信步走入山中,在云雾之中偶然发现了丝丽川这个桃花源一般的所在,丁秋山于是在此定居下来,他立志在这里终身习琴,参悟人生大道。

丁秋山一住就是几十年,偶尔他会去山外,跟各位琴家谈琴论道。虽说各个门派各有优势,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丁秋山确实是不世出的高手,他的领悟能力、参研能力、以及创新能力都非同辈所能及,多年潜心钻研之后,丁秋山的琴艺如大鹏展翅一般一飞冲天,众人只能仰望,再有傲骨再嘴硬的人也都在心下服了,自此江湖上公推丁秋山琴藝天下第一。

丁秋山年轻时琴风刚劲,琴音如奔雷激荡,嘈杂迅疾,年纪渐长,琴风变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如同江流广布,绵远徐延,老年时丁秋山则谨慎了很多,每每弹琴,都是先沐浴焚香,在琴前枯坐半晌,方才入手。他的琴声与过去决然两样,时而沉郁,时而喑哑,时而跳跃,时而残破得只剩弦外之音,令人深思又令人犹疑。

丁秋山后来收了两个徒弟。一个叫施与尘,一个叫涂笑。施与尘自小温和老成,为人品行端正,颇有名门正派的风范,涂笑则丢三落四,不拘小节,却异常聪明,往往能理解弦外之意。两人在老师的栽培下,都慢慢成为了青年高手,他们不时出山比赛,两人因技艺绝佳,不断斩获各种比赛的大奖,名声逐渐为山外众人所熟知。

丁秋山曾复原过许多古代名曲,到了后来,他不满于复古,开始进行独立创作。他写的曲子并不多,但是首首精彩,既得古人之意,又有现代风采。他这一生中有一首最钟爱的曲子叫作《天外》,这是一个大部头的作品,一共有九章,那是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里创作的。那个曲子的曲谱,他从来秘不示人,徒弟们也只是约略知道个大概。师父曾经告诉过他们,《天外》每一章的开头是固定的,其余部分则很多来自于即兴,他每一次弹都会有新的版本,只有那些很精彩的版本才会被记录下来。丁秋山创作《天外》时身体已经相当不好,一般白天的时候他都在睡觉,到了晚上,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才搬一把椅子出来,坐在院子当中极慢极慢一点点地弹出来。夏秋之际,山中已显凉意,虫儿不停鸣叫,丁秋山佝偻着身子,在星空下侧耳倾听,他边听边弹边记着什么,那种情形让人看了既觉得有点高深莫测,又有点替他心酸。

很可惜,丁秋山最终没能完成《天外》的创作就撒手人寰了。

对于丁离裳来说,她并不太愿意回首过去。父亲丁秋山一生严谨认真,勤奋坚忍,在古琴的道路上孜孜不倦地求索。丁离裳的母亲本也是古琴世家出身,年轻时很看好父亲,觉得父亲前途无量。但是很可惜,父亲所处的时代令人颓丧,它世俗而商业,没什么人讲求理想,倒是成天到晚都在谈论利益。丁秋山为人清高异常,他选择无视这一切,主动逃离了自己所在的大城市,搬到壶瓶山里的丝丽川小镇居住,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钻研创作。

丁离裳的母亲却不以为然,她和丁秋山一样都在经历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她对世俗生活很有兴趣,而对于古琴,她却经历了从信仰,到怀疑,再到动摇的整个过程,经过认真而痛苦的思考,她认为时代是对的,丁秋山是错的,古琴终将没落,她必须要过更现代的也更现实的生活。

就这样,丁离裳的父亲和母亲在思想上分道扬镳,他们发生了无数次冲突,她小时候最常见的情景就是父母两人大吵之后互不理睬,这种冷漠与相互憎恨的场景给了她非常负面的印象,因此她养成了一种自己独处的习惯。后来母亲再也忍受不了父亲的一意孤行,毅然出走,嫁给了一个现代艺术家,去追寻那种她渴望的生活,而父亲则一直在山中默默坚守,他在清贫之中越来越寡言,只是更努力地投入到古琴研究中。

父母离异无疑对丁离裳造成了很大伤害,丁离裳被母亲无情抛弃之后,一度非常恨她,她觉得她太冷漠太自私了,而母亲走后,父亲也好不到哪儿去,他每天都是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情,对她不管不顾。父母的不负责任,造就了丁离裳的孤独和冷静,她必须事事自己想清楚,因为无人可以依靠。

丁秋山离世之后,丁离裳离开了丝丽川,她放弃古琴,走上了一条独特的生活道路。

丁离裳上了大学。大学中,她的朋友不多,很少跟别人出去玩,唯一的爱好就是自己出去画画,在一个湖边支开画架自在地待上一天。她小时候就常常这样,父母那时总是悄悄观察她,甚至在背后议论她到底像谁,他们最后的结论是她谁也不像,就像她自己。

丁离裳顺利地大学毕业,由于她学的是财会专业,就在一个公司做了会计。她的入职完全是偶然的,面试那天,公司总经理在座,他先问了她一些基本情况,比如计算机能力、英语水平什么的,她都回答说,还行吧。总经理又问她,你成绩怎么样?一般,她回答,他又问,那你有什么特长吗?丁离裳想想,摇摇头说,没有。总经理一愣,说,小姑娘,你很诚实啊,你这么应试,能找到工作吗?丁离裳听了淡淡一笑,说,我最大的优点是能在一个地方一直待着,直到把每一件最小的事儿做到最好,总经理听了有些意外地笑了,他恰好需要这样的人。

丁离裳得到了一个会计的职位,她果然是一个特别踏实的人。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声不响地在这个公司度过了五年,她租的房子离公司只有五分钟,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给自己做饭,偶尔独自去看看电影,她还是没什么朋友。

一个夏天的晚上,由于雷阵雨,丁离裳被耽搁在办公室里。她加了一会儿班,雨一直没停,半途,总经理回来了,他明显是喝了酒,从他乒乒乓乓稍显鲁莽的动作中可以看得出来他喝了不少,总经理走到自己的座位,仰躺在椅子上,丁离裳看了他一眼,隔了一会儿,起身倒了一杯水,给他送了过去。

那天晚上,他们两人搞到了一起。

这一切不是无意中发生的,是丁离裳想好的。她做事要比她父亲实惠得多,总经理是个离了婚的男人,比她大不少,但总体上看来,这家伙算是一表人才,相当优秀。丁离裳早就暗暗看中了他,可他周围环绕着众多女性,相比之下,她的条件太一般了。为了在竞争中获胜,她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加班,总经理这人是个工作狂,她想,如果多加班就能创造更多跟他独处的机会。果然,这一步棋她走对了,而总经理从内心里也看不上那些叽叽喳喳、相当虚荣的女孩儿,他更喜欢沉稳和安静的性格,所以两人就这样顺水推舟地彼此接纳了。

不久,丁离裳和总经理结了婚,很快他们就有了一个女儿。

很多年后,丁离裳过上了一个相当富足的生活,本来岁月足够静好,可由于业务发展的需要,她老公在国外开起了分公司,外面的事情不好搞,他只好身体力行,自己去国外分公司盯着,把国内这摊儿交给她以及他前妻的儿子来管理。可不妙的是,丈夫由于长期在外,身边慢慢有了人,丁离裳得知后,起初也是心里起急,可后来她想,他在异国他乡拼得这么狠,有一个人来照顾也不算坏事,况且她知道他的为人,他不会那么不负责任地抛弃家庭,这里边既牵扯到女儿,也牵扯到财务问题,他不会傻到让他的财产分去一半。

可是,两地分居的生活确实孤寂,实在寂寞时,丁离裳也会悄悄去夜场玩。她遇到过一些男人,不是乏善可陈,就是特别饥渴,有一回她被一个男人的粗俗给气哭了,对方还觉得她装,骂了她一句,起身走了。某一天,她在一个俱乐部里看到了有人在跳钢管舞,她一下子喜欢上了它,不由分说地练了起来。这种舞很快让她彻底沉浸其中,完全不想其他事情,她的男朋友就是跳钢管舞认识的,他比她小几岁,是她练舞时的舞伴,他英俊帅气,充满着青春的活力,而且还异常喜欢她的身体,她后来开了一家西餐厅,让他来当帮手。

让丁离裳没有想到的是,警察的到访成了一个契机,它好像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屋子当中的唯一一支蜡烛一般,把过去的时光都照亮了。

一天上午,当她处理完公司财务上的事儿,脑海之中忽然回想起学过的一个古琴曲谱,那首曲子她早就忘了,但是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却突然完好无缺地回到她的记忆中,就如同从未消失一般。丁离裳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慵懒的阳光,她端着一杯茶,茶的热气在阳光下缓缓升起,她觉得这是生活在暗示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也怪了,那天上午尤其安静,十点之后,既没有电话,也没有人再找她来办事签字,丁离裳很偶然地有了一块空闲时间,那种无所事事的状态让她有一种隐隐的幸福感。在喝第三杯茶时,丁离裳想起了她的母亲,有一个情形她一直记得,大概是在她五六岁的时候,母亲抱着她坐在院子里,她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而母亲正陶醉地哼着一首外国歌,很久之后母亲告诉她,那首歌叫作my way。

就是在那一瞬间,丁离裳决定去看看母亲。

丁离裳动了身,她坐高铁去了不远的一个城市。高铁速度很快,到站之后她打了一辆车,直奔母亲的住所。她来到一个老旧的小区,小区环境很差,甚至有点脏,连门卫都是懒懒洋洋的。她找对了楼号,上了四楼,对着一扇没安防盗门的敲了几下,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门没锁。”

丁离裳推门而入,那是一个一室一厅的房间,房间中的陈设相当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两个柜子,窗台上似乎还有土,显然是好久没打扫了。

“我在阳台上——”丁离裳的母亲喊道。

丁离裳来到阳台,阳台很小,放了一张小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有一个烟灰缸,母亲正在抽烟,手边放了半杯洋酒。

“离离,你来了?”母亲向她扬起笑容问。

丁离裳盯着母亲看,她黑了、瘦了,身上披了一件灿烂的披肩,耳边吊了两个硕大而夸张的耳环,不过她的精神显得很好,母女俩有着一模一样的笑容,那笑容显示出遗传的神奇力量。

丁离裳的眼中忽然涌起泪水,她想说什么,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就扬扬手说:“别,别那么多愁善感,你妈我很好!”

丁离裳听了,不得不笑起来,虽然眼中还带着泪花,她有点泄气地说:“妈,你还这么直白?”

“那怎么了,我不一直在寻求真我吗?”母亲说着,指着另一张椅子说,“坐吧,喝点吗?”

“不。”丁离裳摇摇头,她坐下,拿起母亲的烟点上。

“我刚从非洲回来,去看了乞力马扎罗山,那是非洲最高的山脉,它既是火山也是雪山,真美啊——”母亲神清气爽地说。

丁离裳耐心听着母亲唠叨。母亲后来又离了婚,离婚之后,也有几段情感但都不了了之,目前她是什么状态靠什么生活,她一无所知。

“你来得正是时候,过几天我还要走。”母亲抽了口烟说。

“去哪儿?”丁离裳问。

“去南美,看看热带雨林,看看潘帕斯高原。”母亲说。

“你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丁離裳不解地问。

“当然,就这么走下去,这种生活适合我。”母亲说,丁离裳在这一瞬间看到了母亲的白发,她的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一闪而过,她想,是不是只有孤独的人才无法停止脚步呢?

“你怎么样?现在。”母亲问。

“我很好,女儿上学了,老公在外面挣钱,我们过得不错。”丁离裳抽了口烟说。

“那太好了。”母亲宽慰地笑了起来,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丁离裳的手,她的手很有力,但是相当粗糙。

“找我有事儿吗?”母亲这时又问。

“有个小事儿,”丁离裳说,“我想问问,我爸有收藏古琴的爱好吗?”

“有啊。”母亲肯定地说。

“那他收藏的古琴后来去哪儿了?”丁离裳问。

母亲想想说:“你父亲确实收藏古琴多年,但是他有一个习惯,只收藏最喜欢的一张琴,其他的都交换出去。他手中最后的一张琴在哪里我不知道,你得問问最后时刻在他身边的人,比如你的两个师兄。”

丁离裳回到了家,她觉得这一趟是去对了。这些年,她和母亲的联系很少,她的心中从少年时代起就带有对母亲的种种抱怨,怨恨她不负责任的离家出走。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岁月是那么有力量,时间可以使人们变得宽容,不知道从何时起,她把那些伤痛慢慢遗忘了,直到有了女儿之后,她才完全平静下来。这一次她和母亲相谈甚欢,这是很少有的,她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的角度重新审视母亲的人生,其实,母亲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她到了现在,依然对自己的生活充满迷惘。分别时,母亲如同一个小孩子一般紧紧地搂着她,并且由衷地说出“谢谢”两字,她于瞬间就被触动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终于知道了这次出行的意义,与母亲和解,与生活和解,与过去和解——

在高铁上,丁离裳又想起了她的两位师兄,当年与他们朝夕相处,是那样的亲密无间。但是离开丝丽川之后,她很少与他们联系,顶多是逢年过节相互问候一下。渐渐地,她与他们变得隔膜,之后是遥远进而陌生。丁离裳猜测他们可能还在过着那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没有物质基础,只有坚持和信念,她的内心对他们既佩服也疑惑,她不喜欢那种清贫而孤独的状态,那是父亲一生的道路。

几周之后,在一个傍晚,丁离裳决定奔赴一个遥远的当年之约,他们几个人曾经约定,在离开丝丽川之后二十年再相聚。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她本以为这二十年之约只是说说而已,但是没想到,它如同一颗埋在她心中的种子,虽潜伏很久,却一直活着,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母亲的一句话,它就发芽、生长开来。

丁秋山最终没有能完成那首对他最重要的《天外》,他临去世之前,把两个徒弟以及女儿分别叫进房间,与他们长谈,并嘱咐他们未来一定要分道扬镳。

丁秋山去世之后,他被葬在了壶瓶山中他最喜欢的一个潭水之畔。那里有一块瀑布,从半山腰落下,瀑布下形成一汪碧玉般的深潭。丁秋山当年很喜欢坐在潭水不远处或抚琴或沉思。如今密林深处的一块空地上有丁秋山的一块墓碑,墓碑上写着:听琴人丁秋山,然后是小字的年月日,听琴人三个字显然颇具深意。

三个人就此分手,分别离开了丝丽川小镇,天各一方。

二十年白驹过隙般很快就过去了。壶瓶山的世界却几乎没有变样,依然是小镇宁静,溪流潺潺,白云缠绕,青山永驻。

在山中的那口深潭旁,一个人走入密林深处,在那块写着“听琴人”的石碑前站定,深深地三鞠躬。山林静默,微风拂动,他回忆着悠悠岁月,眼中不禁泛起泪光。他是施与尘。

他比原来胖了,面容依然白净。这些年他先在一个音乐学院教书,后来自己出来创办了一个古琴研究会,培养了很多弟子。施与尘不仅古琴技艺精湛,而且为人谦和,很善于和人打交道,他与各门各派常常共同切磋,取长补短,时间一长,施与尘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隐隐有了领袖风范。

不多久,林中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一个家伙背着旅行包,长发披肩,脸上胡子拉碴地走过来。他是涂笑,手里拎着一瓶酒,走到丁秋山的墓前,他先是三鞠躬,然后打开酒瓶,咕嘟咕嘟把半瓶酒倒进了土地里。

涂笑蹲在地上看着老师的墓碑,长久之后才说:“老师,我来看您了,您忙不?要不,您先喝两口?”

“你确定老师爱喝这种酒?”施与尘站在一旁问他。

“不确定,这是我住的那个小山村里一户人家自酿的,是好酒,想让老师尝尝。”涂笑回过头说。

涂笑站起身,施与尘走过来和他并肩站着,面对着老师的墓碑。

“你只差三分钟,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个死约会。”施与尘看看表说。

“喝酒误事啊,不然我会比你早,这酒,烈——”涂笑晃动着酒瓶说。

“师妹会来吗?多年没她的音信了。”施与尘叹息一声。

“随她去吧,来也好,不来也好,只要她过得好就好。”涂笑说。

“师弟,还弹琴吗?”施与尘这时转过头盯着涂笑问。

“一天也不敢忘。”涂笑说。

“太好了,看样子,我们有必要切磋一下了。”施与尘笑着说。

“愿意之至,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涂笑笑嘻嘻地回答道。

两人又来到了密林之中,一人背着一张古琴,他们找了一块平坦的长石,在石旁坐定,林中寂静,偶尔有鸟鸣声响起。

“师兄你先来吧,师父对你寄予厚望,也让我领教一下名满江湖的壶瓶山丁派琴风。”涂笑说。

“好的,那我就不推辞了,我先弹一曲自作的《江湖望远》,此曲出自宋人词意,我苦思而成。”施与尘说着,摘下琴套,把琴放在大石之上,又拿出一只小香炉焚上香,认真弹了起来。

涂笑盘腿而坐细心倾听。这是一首大曲,构思巧妙,结构复杂,一开始琴音如同小溪在山间跳跃,渐渐变得悠扬自得,似小溪汇入一条河流,这条支流遥遥远上,经过几次转折并入一条大江,但见江面浩浩汤汤,江水滚滚东去,远处几点白帆,峭壁之下几声清丽的猿啼,果真一片祥和宽广之境。涂笑听到此处,心下暗叫一声,妙哉。这是典型的现代琴曲,既有古曲的清微淡远,又有现代的复杂多变,虽表面上来自于对宋人词意的理解,但是中间加入了现代的很多想法,丰富包容,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八八六十四变,由浅入深,洋洋洒洒,宏大广阔。

涂笑暗暗惊叹于变化之多,施与尘则全神贯注,双手在琴弦上尽情滑动,琴音飞扬,周围竹林中的竹叶瑟瑟而动,有微风略过,香剩半炷之时,曲毕,施与尘闭目平静了一会儿,方才从琴曲的境界中抽身而出,抬起头探寻地看着涂笑。

“师兄真是好手段,广大包容,堂堂正正,果然宗师风范,小弟佩服。”涂笑由衷地拱起手说。

“惭愧,师弟见笑了。”施与尘笑着说,“现在,该看你的了。”

“师兄的曲子高端大气上档次,那我就来个插科打诨的小品吧,小曲的名字叫作《喝酒》,分了四章,买酒,喝酒,喝大,醒了,这是我有一次酒后余生写的。”涂笑说。

施與尘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说:“还是师弟有趣。”

师兄弟两人换了位子,涂笑坐在石旁,摆好琴。香还在燃着,涂笑不加思索,挥手就弹。他的琴风果然与施与尘大大不同,琴音跳脱诙谐,听起来像是一个人高高兴兴去买酒,酒徒来到酒店和老板愉快地聊天,酒到手之后,找个了地方,酒徒施施然坐下来临风把盏,痛痛快快地喝起来,此时曲中满是畅快与欢乐,几乎能看到酒徒得意洋洋的样子。很快,酒徒就喝多了,曲子变得连绵不绝,拖拖拉拉,醉醺醺之中,酒徒起身横走,琴曲如同在俗世间游荡,盘旋良久,琴曲忽然一跃而起,急急向前,穿越街道,走出城郭,转过一片山峦,赫然见两军对垒,迎面呐喊,冲突厮打,正惊惧之际,琴曲已飞掠而过,回头听闻时攻杀之声已黯然远去,几不可闻。当琴弦被再次硬生生地敲击时,酒徒醒了,原来是黄粱一梦,他完全不知身在何处,侧耳倾听,只闻林中清泉鼓动,鸟声清脆。

涂笑的手慢慢停下来,余音渺渺之际,香已灭,林中飞鸟散尽,寂然无声。

施与尘长久不语,苦苦思索……

施与尘与涂笑两人连弹三天。

他们在林中,在水边,在旷野,在小镇的旅馆中弹,两人话说得很少,只是以琴音为引,从一个曲子开启下一个曲子,就好像过去的连诗对句,从第一句开始,昼夜不停地对下去。他们用琴声表达了一切,表达自己,也表达对世界的看法,两个人都心领神会,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时而盎然,时而沉思。

琴声之中,白云缥缈,飞鸟远遁,细流无声。

丁离裳此刻正在路上。她先坐大巴,再坐小巴,奔波了很长时间,才回到丝丽川小镇。旅途中,她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艰难地离开那个美丽如童话般的世界,当她又按照原路返回故乡时,心中真是感慨万千。

世事如烟,壶瓶山没有变,丝丽川小镇没有变,但是她却已经是另一个自己。

家里的老房子整整闲置了二十年,房屋倾颓,院子中长满荒草。丁离裳站在院门外,内心激荡地看了很久。她在镇上找了一个民宿住了下来,它依山而建,清净整洁,院子做得非常漂亮,坐在院子中喝茶时可以看到壶瓶山半山腰的白云。

丁离裳第二天去了山中,当她走入密林时,就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施与尘与涂笑还在弹琴,他们最终不约而同地弹起了《天外》。两人的《天外》完全不同,就好比从同一个起点出发,走向了不同的世界一般。施与尘走的还是丁秋山当年的方向,只是他前进了很多,他的理解更深刻,细节上也更精妙。但是,涂笑则另辟蹊径,他完全没有了丁秋山所追求的清微淡远、中正平和,而是充满了随心所欲和兴之所至,他走走停停,有时高声欢笑,有时喑哑无语,似乎没什么目标,似乎是在享受,但是享受什么谁也说不太清楚。

丁离裳站在远处静静地听着,林中有阳光洒进来,她看着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心中百感交集。他们变了,容貌沧桑了许多,但是他们骨子里还是那样,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道路上不知疲倦地走着,那是一种她早已久违的精神生活。丁离裳走了过去,她一步一步走在陈年的树叶上,走在过去的光阴里,正在弹琴的两个人回过头,当他们看到丁离裳时,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笑容。

“师妹,你终于回来了——”两人一起叫了起来。

“是的,我回来了。”丁离裳说着,眼中浮起泪水。

施与尘与涂笑一起说:“师妹,我们一直在等你,已经二十年没听你弹琴了。”

丁秋山去世前,第一个进来的是施与尘。他走进老师的房间,靠着老师的床边坐下,丁秋山从枕头下费力地拿出一本装帧整洁的古琴谱递给他,颤声说:“与尘,这是《天外》的琴谱,就交给你了,它是集我平生所学而作,以后发扬光大本门,弘扬古琴文化,就靠你了。”

“好的老师,学生遵命——”施与尘恭恭敬敬双手接过琴谱。

“记住,你是天下最好的古琴琴师,无人能及。”丁秋山声音微弱却十分肯定地说。

施与尘眼中闪着泪光,他不停地点头,口中已经难过得说不出什么。

第二个进来的是涂笑,他坐下,丁秋山同样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一模一样的琴谱,递给他,丁秋山在虚弱之中居然笑了一下,说:“你小子,不会坏我的事儿吧?”

“老师,瞧您说的,我应该是您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啊——”涂笑和往常一样跟老师开着玩笑。

丁秋山闻言不禁莞尔,他说:“得了吧,收你做徒弟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就好,拿去吧。”

涂笑接过琴谱,看到上面写了两个大大的宋体字“天外”。他知道这是老师最重视的东西,他掂了掂琴谱,却把最想问的一句话咽了下去。

最后进来的是丁秋山的女儿丁离裳,丁秋山看着身材娇小、细眉细眼的女儿,眼光中既有慈爱也有不忍,女儿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对她关心太少了,良久之后,他下了决心对丁离裳说:“女儿,你别做这行了,你不是干这个的料。”

“什么?”丁离裳听了一惊,随后问,“那我去干什么呢?”

“随便,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干这行了,忘了它。”丁秋山斩钉截铁地说。

丁离裳闻言,默然不作声,丁秋山最后说:“记住,与他们两人分道扬镳,各奔前程,老死不相往来。”

三个人就此分手,分别离开了丝丽川小镇。

施与尘第一个离开,他联系了南方一所大学,去那里的音乐学院任教,主要工作就是教授古琴技艺。在火车上,他打开《天外》曲谱,那是老师工工整整用手写的,它由现代简谱和古代减字谱混编而成。整个曲谱相当宏大,一共分为九章,每一章的谱子都是非常完整的,他看着老师那熟悉的字体,心中不禁一阵悲伤和感动,他想,老师,放心吧,我一定会弹出最好的《天外》。

涂笑则完全没有目标,他背着一张古琴浪迹天涯,在江河湖海之间行走,在崇山峻岭之中穿行,他为了爱情而生活,为了生活去打工。没人知道他是一个琴师,只知道他是一个漂泊者,如同他的名字一样,他觉得生活里没什么艰难,也没什么痛苦,如果有,笑笑即可。

有一次,在一個小城市,由于梅雨天气他多住了几日,百无聊赖之际想起了老师给他留下的那份琴谱。他打开行李箱,找出那本琴谱翻开浏览,那琴谱相当奇特,它是用古代减字谱的方式写的,虽然标明是九章,实际上却只有六章,其他三章完全是空白,而剩下的那六章也是忽多忽少,并不完整。

涂笑看着琴谱,他非常惊讶,老师本是一个心思细密之人,做事绝不会如此潦草马虎,这是为什么呢?涂笑百思不得其解。几天后雨停了,涂笑走出小旅馆,他在院子中看到一树粉色的花朵,他想起了老师当年山南海北的游历之路。第二天,涂笑再次出发,千辛万苦之后,他找到了一个北方小镇。当他走进小镇时,他确认,仙人为了干活儿的时候多一点乐趣,几乎把壶瓶山完全复制到这里了,这儿也是群山环抱,与世隔绝,小镇干净,人们的笑容非常纯真,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切,涂笑决定定居下来。

他在镇上开了一个杂货店,又在半山腰盖了几间茅草屋。平时,他都住在店里,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去山上的草屋待上一阵。夜晚,他坐在院子中,一桌一琴一炷香,他常常什么也不弹,只是仰望星空,天空中有无数星星向他闪烁,久而久之,在万籁俱寂之中,他似乎能听到天外传来若有若无的音乐声——

是夜,月光如水。

丁离裳在丝丽川镇中独自走着。丝丽川并不大,四周被崇山环抱。小镇很美,多少年来始终保留着那种古典的样貌,白墙黑瓦,小桥流水,丁离裳在青石小巷中穿行,她太熟悉这里的一切了,水塘野花,老树人家,小镇的生活跟很多年前一样,它是慢的、暖的,充满祥和以及对生活的满足。

丁离裳一直思绪万千,她一点一滴地回忆着过去,当年,那些与父亲、母亲以及师兄们相处的日子,还有她后来出走丝丽川,另寻他途的艰辛。晚上九点,镇上已经人声稀疏,丁离裳走到一座桥上,她停下来抬头望了一会儿月亮,低下头时看到前面不远处一家茶楼的灯光,茶楼还在营业,她走过去,门口的老板冲她一笑,她走向最里面的一个包间,包间的门半掩着,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坐着饮茶,那不是别人,正是施与尘。

“大师哥——”丁离裳叫了一声。

施与尘回过头向她一笑说:“师妹来啦?”

丁离裳进屋,在他对面坐了,施与尘给丁离裳倒上一杯茶,丁离裳端起来尝了一口,这是丝丽川的红茶,醇厚温和。

施与尘上下打量着她,然后说了一句,“师妹,你没变。”

丁离裳笑笑,说:“师哥不用安慰我,二十年过去,谁能不变。不过,你和二师哥看起来倒是真的状态不错。”

“哦,是吗?”施与尘说,“反正,我就是过着那种按部就班的生活,无所谓好与坏,只求心安,只求对得起师父就行。”

丁离裳嗯了一声,又说:“明天,你们弹,我听,我就不弹了。”

“为何?”施与尘有些奇怪,他们年少时每天一起弹琴是必做的功课。

“你有所不知,离开丝丽川之后,我就把古琴放弃了。”

“为什么?”施与尘一惊。

丁离裳看着茶缓缓说:“这是我爸要求的,他说,我不是这块料。”。

施与尘一下子愣了,他没想到老师会这么做。

又喝了几口茶,丁离裳问施与尘,“大师兄,我父亲临走前嘱咐你什么了?他给你留下了什么?”

“老师跟我说得很简单,嘱咐我,要把本门发扬光大,还给我留下了《天外》的一整套谱子。”施与尘回忆着说。

“还有其他的吗?比如,一张价值连城的古琴。”丁离裳又问。

“这个没有,”施与尘很肯定地回答道,他想了想又说,“说实话,我倒是宁愿老师当时能跟我多说一些。”

“多说什么呢?”丁离裳问。

“多说些跟谱子有关的事情吧。”施与尘说。

“怎么讲?”丁离裳问。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怀疑一件事情。我对老师的理解是不是对的?当年,研读老师的《天外》全谱时,我觉得我懂了,可这么多年之后,我越来越觉得《天外》深奥且费解,老师似乎在给我展示他看到的整个世界,但并不把答案明确告诉我,他好像一直往前走,前方有无数个路口和无数条歧路,老师的方式是,在每个路口都停留一下,然后一闪而过。”施与尘慢慢说道,他的语气中多少有些无奈和疑惑。

“二师哥怎么看这个问题?”丁离裳问。

施与尘摇摇头说:“我没跟他交流过,我听过他的《天外》,觉得他的那种理解太不着边际了,方向是有问题的。老师一定是给了我最深刻的开示,只是我还没有彻底理解老师的思想罢了,老师不愧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智者之一。”

一天后的另一个晚上,丁离裳又去见了涂笑。他们相会的地点是在桥头,两人并肩坐在石栏杆上,可以看得见昨晚的那个茶楼。

依然是月光如水,涂笑望望天上的月亮,喝了一口酒,他把酒壶递给丁离裳,“师妹,尝尝,这是我那个小山村的村酿,醇美无比。”

丁离裳笑着拿过酒壶,对着嘴喝了一口,瞬间一股热辣冲进喉咙,她差点呛了出来,涂笑一阵大笑,丁离裳也不以为忤,他们小时候就常常在一起胡闹。

“师妹,你今天一直在听,却完全没有弹琴,这是为什么?”涂笑这时问。

“二师哥,是这样,自从离开丝丽川之后,我就没再碰过琴,我发誓不再弹琴了。”丁离裳说。

“哦,怎么会这样?你不觉得可惜吗?”涂笑有些吃惊地问。

“不,我觉得很爽,我终于能摆脱它了。”丁离裳很肯定地说。

涂笑点点头,他又仰头喝了一口酒,想想说:“很好,师妹,祝福你,你找到了自己。”

“二师哥,问你个问题,我父亲在最后时刻是怎么嘱咐你的,给你留下了什么?”丁离裳问。

“最后时刻,老师给我留下了《天外》的谱子,只是那个谱子不全,只有一半不到,很奇怪。”涂笑不解说。

“没有其他的吗?比如,一张古琴什么的。”丁离裳问。

涂笑想想,很确定地说:“没有。”

“为什么只会给你一半谱子呢?”丁离裳问。

“你问我,我问谁啊。”涂笑有些苦恼地摇摇头说,“其实,离开壶瓶山后,我连曲谱翻都没翻,直到一年之后我才打开看。可师父给我的《天外》严格说连半谱都算不上,当然,也没法说那是残谱,它的整体结构还在,只是完全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有的章节有开头,有的有结尾,有的忽然冒出中间的一部分,有的只有标题,还有些地方,会在章节中间写几句主观感受,点滴的日常片段,或者几句古诗,我真的不知道老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涂笑说着,他的脸上在月光下显现出一种深刻的疑惑。

“是有点莫名其妙。”丁离裳也不明白。

“我在很长时间里完全不理解师父的用意,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想起老师晚年的时候长久地坐在屋外,一边聆听天籁,一边弹琴,随听随弹,我灵机一动,为什么不有样学样呢?”

“你的意思是一切随心所欲,随性释乐,随行致妍?”丁离裳问。

“没错,就是这样。”涂笑说。

丁离裳闻言不禁竖了大拇指,说:“果然是二师哥,也就是你能想出这么个主意。”

“哎,你问了老大没,他是怎么解决曲谱问题的?”涂笑忽然贼贼地问。

丁离裳听了一笑说:“二师哥,就你鬼,大师哥跟你差不多,也是颇多疑惑,觉得我老爸有很多东西没说。”

涂笑点点头,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说:“疑惑谁都有,但是,大师哥的理解肯定是不对的,他太死板了,总是局限在传统之中,时事异也,求变是必然之路,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只有变化才是永恒的,老师对我最深刻的开示也许就是,他把选择权交给我自己,逼我远离,这可能是最大的靠近!”

施与尘和涂笑又在一起认真切磋了几天,但是对于《天外》,他们的意见几乎完全不同,他们在每一个章节,每一个乐段,每一个细节都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理解。

告别的那天晚上,三个人相聚。云淡风轻,月亮挂在树梢,三个人坐在小小的院子里,品茗长谈。他们一直谈过去,谈现在,也谈未来,毕竟有二十年没见了,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向童年的伙伴倾诉。

夜深了,月亮慢慢升起来,院子中被月光照得白白的,施与尘对丁离裳说:“师妹,我和你二师兄商量了,我们打算一起创作一首《千壑松风》送给你,不管你现在做什么。”

丁离裳闻言内心异常感动,她说:“好!我留着。”

“虽然你不再碰琴,但说不定,将来能有人为你日夜弹奏呢。”涂笑说。

“好吧,我期待着。”丁离裳笑着说,但她心下却想,这可能吗?我将来会与谁共琴而歌呢?

短暂的相聚之后,三个人告别,各自上路。丁离裳离去之前,又去了一趟父亲的墓,她走到清潭一侧,走入林间,点上香,在父亲的墓前伫立良久,然后对父亲说:“爸,放心吧,两位师兄很好,他们都在走自己的路,我也很好,古琴的世界已经没有我了,我有自己的生活了。”

离开丝丽川,丁离裳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启程去找了另一个人,父亲身上最后的、所有的秘密都在这个人身上,父亲当年曾告诉她,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去问这个人。

两天后,丁离裳到达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她来到城市商贸圈的中心地区,在一个摩天大楼的第二十四层,见到了要找的人。她40多岁,皮肤保养得很好,眼睛亮亮的,胸部依然高耸,短发齐齐地梳向耳后,脖子上挂着公司的门禁卡,穿着一身非常合体的西装套裙。

这个人的名字叫作吴昕,现在已经是一个上市公司的副总,她曾经是父亲的情人。

吴昕是父亲好友的学生,她比父亲小许多,年轻时漂亮性感,充满幻想,她很崇拜父亲,父亲出神入化的技艺使她赞叹不已。两个人之间一直没什么,只是母亲离开之后,父亲和吴昕才悄悄相聚在一起。丁离裳当年和吴昕处得非常好,总是把她当姐姐看待,她至今還记得吴昕把她揽在怀里,睁着那双大眼睛含情脉脉地看着父亲弹琴的样子。父亲和吴昕见面并不多,他们把事情隐藏得很深,主要是年岁、辈分上的差距让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妥。不过,吴昕对于父亲特别重要,她是母亲走了之后父亲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真正理解父亲的人。

丁离裳走进门时,吴昕热情地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拥抱了她,她们已经整整二十年没见了。吴昕上上下下打量着丁离裳,她感叹一声说:“honey,你一直还好吧?”

丁离裳客气地笑笑,她说:“吴总,我还好。”

“哎,都叫我吴总了,我有那么老嘛,还是叫我姐姐吧。”吴昕拍着丁离裳说,就好像她们昨天还见面一样。

“好的。”丁离裳笑笑说。

吴昕把丁离裳让到宽大的皮沙发上,她给丁离裳煮了一杯上好的咖啡,丁离裳自己放了糖,拿一个小勺搅动着。

“姐,你这些年怎么样啊?”丁离裳问。

“我很好,有两个孩子,家庭幸福,事业顺利。”吴昕说,“你呢?”

“我也不错,有一个女儿,老公的事业还好,我自己做财务。”丁离裳淡淡地回答道。

“挺好的,这样挺好!”吴昕由衷地说。

两人又聊了一些各自的基本情况,还有孩子上学的事儿,之后吴昕感叹到道:“离离,你这回来找我,我还是挺意外的,你一说来,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过去一般。”

“我前两天回了一次丝丽川,看看我父亲,然后顺路来看看你。”丁离裳说。

“来看我就对了,我们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吴昕说,然后她试探着问,“你找我没别的事儿吧?”

“没什么大事儿,我只想问一句题外话,姐,我父亲在离世之前,给你留下过什么东西吗?比如,一张古琴?”丁离裳问。

吴昕想了想,然后说:“有,但是我没要。”

“什么东西?为什么没要?”丁离裳问。

“我不会要你老爸的东西,我和他在一起又不是图他的东西,但我不知道他想给我什么。”吴昕说。

丁离裳点点头,她默默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后来就不弹古琴了,这是父亲的叮嘱,”丁离裳又说,“不过,这一阵我老想,这么做对吗?我这些年走的路也看不出是对还是错,我很想知道的是,父亲当年为什么会执意让我放弃古琴。”

吴昕闻言想了想,她问:“你怀疑你父亲的做法吗?”

“那倒不是,”丁离裳神情平静地摇摇头,“反正到今天为止,我的生活也不算坏,我只是好奇而已。”

吴昕沉思着,看样子丁离裳提了一个好问题,一会儿,吴昕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生生不息的城市,她的神情中有一种百感交集的样子。后来,吴昕告诉丁离裳,丁秋山生命的最后时分一直在努力听写那首《天外》。此事甚是奇妙,大概是中年之后的某一刻起,每到夜深人静,丁秋山就能听到壶瓶山外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音乐声,丁秋山不认为那是幻听,相反,他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丁秋山总是一边听一边记,他把听写过程当做他后半生最重要的一次创作实践,但是很遗憾,丁秋山从未听全过,而且每一次倾听,音乐都会改变,变得与之前不同,似中有不似,不似中还有相似。就这样,越到后来,他听到的就与最初的差距越大,他对比、衡量,每一次都迫不得已地做出选择,他不断犹豫、纠结、痛苦,终于,从某一天起,他开始追问起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他走了一辈子的道路,追求了一生的“大音希声”“至乐无乐”的境界真的存在吗?那些被人们信奉的永恒真的在宇宙中存在吗?

“这个问题,你父亲一直没有解决,所以,你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分一直在想怎么办,他百般犹豫之后下决心赌一把,他让你们每个人走上不同的道路,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一套纯博弈的策略,因为他断定总有一条路是能走通的,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哪条路而已。瞧瞧,你父亲是那么的通达与智慧,这个策略既坚持又灵活,可以让真理自我呈现。”吴昕说着,最后感慨地笑起来,眼光中还是那种无比的钦佩。

经过长久的旅行之后,丁离裳终于回来了。除了女儿对她的一大通抱怨,似乎没有人知道她出去了,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老公照例一个电话也没有,只发给她一些业务上的电子邮件,嘱咐她要办的许多杂事儿。丁离裳第二天就去上了班,由于外出,公司里堆了很多事情,她忙于处理、应付。很快,旅行中的种种事情就被她抛到了脑后,重返丝丽川只是生活中的一个插曲,一切都未曾改变一般。

直到某一天晚上,当丁离裳把女儿哄上床,她才有点时间独处。她随手翻出一本书,书的名字叫作《四十岁以后做什么》,她一直想看却没有时间看。她打开音响,一首贝多芬的钢琴曲传来,听着,她的心慢慢沉静下来,有意无意地翻着书时,她又想起了少年时光。

她从小就在父亲的指导下学习古琴,但是她有一个非常古怪的缺点,那就是遗忘。这种毛病极偶尔才会发生一次,一般影响也不大,但是有一次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忘了学过的几乎所有曲谱。她吓傻了,母亲很着急,带着她去检查,却没有查出任何毛病。父母只好让她从头学起,她却比原来显得吃力得多,母亲相当无奈,父亲却若有所思。

音乐声中,她又想起了前一段的旅程,除了那张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古琴,她的心底洋溢起另一个深深的疑问,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到底走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呢?师兄们捍卫父亲的理由很简单,他们是为了自己终生奋斗的目标,也为了古琴事业;吴昕姐对父亲的评价她也能想到的,她是因为情感,多年来她一直坚守着那个秘密的爱情,她崇拜他,一直活在他的光环里。

现在看来,反而母亲是最冷静理智的一个人,她原来对母亲没少抱怨,但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母亲看问题是最敏锐的。父亲的道路是不是真的错了呢?在这个浮华的时代,还有谁专注于那种遥远而古老的技艺?还有谁关注那些已经逐渐远去的声音呢?作为传统中的一部分,它们究竟是应该被淘汰,还是应该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父亲在最后时刻让她放弃了古琴,现在回想起来,恐怕也是出于无奈。也许,父亲真的后悔了,他的一生证明了这不是一种应该投身的事业,还有更可怕的一种可能,那就是,父亲在人生的最后时光做了一件非常自私的事儿,他让徒弟们为了他曾经的理想去牺牲,而让自己的女儿逃離了求索的炼狱?

这一切都是猜想而没有答案,丁离裳唯一确定的是,她借着一个小小的契机,重返丝丽川是对的,在这一趟旅程之中,她和过去和解,和所有的道路与选择和解,能更平静地面对未来,这一点让她颇感欣慰。

时间晚了,丁离裳放下自己的浮想联翩,准备去睡。起身关掉音响时,她偶然看到了角落里几张落了灰尘的光盘,那是一些传统的古琴曲,是前辈大师们辛勤打谱的成果。丁离裳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段旋律,那是一段古曲,很奇怪,大概几年前,这种现象就开始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慢慢地回忆那些旧日的曲谱,一开始是零碎的,然后是大段大段的。

过了几天,老周按照约定来了电话,在电话里,他客气地问丁离裳,“丁女士,你那里有什么线索吗?”

丁离裳回答说:“抱歉,周警官,我问过所有人,他们对古琴的事儿都一无所知。”

“你觉得他们说了真话吗?”老周问。

“这个我说不清。”丁离裳想想说。

老周和小李经过反复考量,决定在丝丽川等着那个贼。

小李看了很多资料,他终于弄明白丁秋山是一个不世出的大师,他的作品曾经传遍大江南北,丁秋山对古琴的品位也很高,他有关古琴的论述传播甚广,只是因时间久远,人们不再理会罢了。小李认为贼一定会出现在丝丽川,这里是丁秋山最后清静自守的地方,只有贼才知道最好的东西在哪儿,他应该比所有人都明白,丁秋山最后的知音不是人而是那张琴,这里一定是贼最终要到来的地方,因此必须用守株待兔的老办法。

老周和小李按照贼的行动规律,算好时间来到了丝丽川。到达之后,他们发现这个古镇与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它虽然依然是白墙黑瓦,小桥流水的样子,但它已经不是一个封闭的小镇了,有好几条新开的路通向这里,又有好几条新开的路离开这里,他们不大可能在路上傻站着,必须找一个合适的地点蹲守——那个地方必须是贼最想去的地方,但它应该在哪里呢?

就在警官们殚精竭虑思考的同时,其他人也都在想着同样的问题,他们也很想知道,老师真的有那张传说中的琴吗?如果有,它到底被藏在哪儿了呢?

警官们最后凭着专业素养找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丁秋山长眠的竹林,一连多日,他们每天都静悄悄地坐在竹林之中。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之后的一个上午,正当两人百无聊赖之际,忽然,林外有古琴声响起,那琴曲清丽优雅,意境高远,小李认真听着,不一会儿,竟然被深深打动了,他觉得这曲子很美,而且浑然天成,正当他神游天外之时,旁边的老周轻轻捅了捅他,并且指指竹林外,小李抬眼一看,只见人影晃动,一件白衣一闪,紧接着,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从林外传来——

夕阳如火,丁离裳开着车,小心翼翼地在车流中向前蹭着,开到自家餐馆门前,她停车走下来,餐馆重新装修了两个月,今天是试营业,明天正式开张。餐馆的门大大地开着,两个新来的服务员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透过大大的落地窗,她能看到灯火通明的餐厅全景,它现代、简洁,带着后工业时代的美感。

丁离裳高兴地走进餐馆,她仔细地看着。这一段时间由于忙,她很少过来,活儿基本都交给了自己的舞伴。看样子他真的用了心,各种细节都做得不错,她的心中有一点满足也有一点感动。就在不经意间,她忽然听到了古琴声,她觉得很奇怪,迈步向用餐区走去,此时,一幕她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现在眼前,女儿正坐在小小的表演舞台中央,在一张古琴前兴致勃勃地尝试着。

她放慢脚步,走到离女儿不远的地方站住,静静地看着她,女儿轻快而随意地尝试着,每一个单音跳出来的时候她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喜。

女儿抬起头看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叫了一声,“妈,你来了。”

“嗯,来了,你再弹两句——”丁离裳鼓励着说。

女儿顺手飞快地弹了两句,丁离裳驚奇地问:“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我自学的。”女儿说。

丁离裳听了女儿的话,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忽然在眼眶中快速旋转起来。

女儿又尝试了一会儿,她再次抬起头看到她时,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丁离裳迅速忍住泪水,脸上浮起笑容,她问女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在网上查了,这叫古琴。”女儿说。

“想学吗?”丁离裳问。

女儿点点头,然后又埋头去尝试。

丁离裳的心中忽然大大舒了一口气,有一种非常轻松的感觉涌遍了全身,仿佛觉得自己终于被原谅被认可了,她看着女儿弹琴,喃喃自语地说:“宝贝,你要学就好好学,别半途而废,这可是我们伟大的传统呢——”


两地分居的生活确实孤寂,实在寂寞时,她也会悄悄去夜场玩

来自网络侵删

相关美图推荐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