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艳子(江西宜春人)
撰文:胖爷
南下东莞那年,我刚满十八岁。正月初十出的门,随行者有二,一个叫君,一个叫丽,皆为我同乡,我们仨常一起玩耍,情同手足。其时,我们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年龄。根本不会想到,东莞会改变我们的一生。
丽有个表姐,在长安镇一家皮具厂当帮厨。我们仨在长安汽车站下车,又打摩的到宵边,找到了丽的表姐。她虽是帮厨,但与几个保安关系不错,和他们打过招呼,将我们安顿于皮具厂。
有了落脚之地,接下来就是找工作。皮具厂倒在招人,但工资不高,活儿又辛苦。我们决定另谋他就,丽表姐也是这个意思。在这一点,她表现得很坚定,觉得我们年轻,应该去电子厂,车间有空调,工作轻松,钱也不少拿。
丽表姐所言,的确是肺腑之言,我后来才知道,除了真心为我们好,她还存了一份私心。
她在皮具厂有个相好的,那男子已经结婚,只是夫妻俩分居两地。我们若进了皮具厂,抬头不见低头见,她的私情纸包不住火,肯定会曝光,必然带来一系列负面影响。
夜晚,我们住在皮具厂,白天就徒步出门,跑附近的工业区看厂。找了几天,没找到合适的。但我们并不着急。
皮具厂有留宿之地,丽表姐的帮厨身份,又能帮我们解决免费饭菜。衣食无忧之下,我们自然想找最合适的工作。
为了寻找一家好厂,我们扩大搜寻范围, 徒步的方式显然不现实。于是,丽表姐帮我们借了两辆单车。
君体型略胖,她独自寄一辆。丽偏瘦,按理讲,应该我骑车带她。但我不会骑单车,这重任只好落到丽身上。三人结伴而行,撒下一路欢歌。
那几天,长安的许多地方,上角、沙头、厦岗、咸西、长盛等等,都留下我们的身影。有一次,我们甚至起心,准备骑车去虎门,想看看历史书上,林则徐虎门销烟的地方。可惜的是,骑到半路,君那辆单车,轮轴坏了。推着走了一路,找了很久,才在一处巷子里,找到一处修车铺。这一路寻找,待修好单车,我们前往虎门的兴致,也被折腾没了。
那天骑车返回宵边皮具厂,经过长安汽车站天桥时,丽为避让一块石头,拐龙头时车子失控,我俩一起跌倒在地。我的手掌擦破了皮,所幸只是皮外伤,无关大碍。丽虽未擦伤,但她裤子侧面,撑破了一条缝,像穿着开了衩的旗袍。
出师不利,原本该悲伤。可裤子侧面破开的缝,让这个坏事,变成了乐事。毕竟青春年少,未经世事。我们相互指着对方,笑出了眼泪。
当我们在天桥下肆意欢乐时,并不会想到,回到皮具厂的晚上,我们将遭遇到抵达东莞的第一次挫败。
回到皮具厂,我们照旧像往常一样,窝在宿舍里,吃完了丽的表姐带回来的饭菜。丽表姐忙完工作,回来听我们谈起当天的经历,听到裤子那一段,她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夜渐渐深了,丽和她表姐挤一张铺,我和君挤另一张空出的铺。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喊着查房。我们慌乱地抱着被子,丽的表姐披衣去和他们理论,才发现是车间失盗了一批物品,怀疑是员工所作,厂里突然袭击,半夜查房。
失盗之物最终如何,我们不得知晓,但丽的表姐为我们提供留宿,被爆光在厂部。保安原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出了事故,只能接受处罚。
丽表姐那个相好,是个小组长,在厂里略有人脉,又常请人吃饭,认识了一些人,在他的打点之下,厂里最终只把我们赶出工厂,没追究丽表姐的责任。
出了皮具厂,我们才知道,找工者的艰辛。之前,还可以任性而为,此刻,只想有个地方收留,哪怕打厕所也会愿意。
好在命运终于眷顾了我们。次日,乌沙一家电子厂接纳了我和丽。君因为体重超标,未被录用。我和丽决定和君共进退,毕竟我们一起南下,此刻她独自一人找工,肯定更为艰辛。
许是逆境让人成长,君倒比我们想得远,她让我们先进厂,否则三人一起落魄,会更加困难。思前想后,觉得君理由充足,我们只好先进厂。
我们入职电子厂后,君又用了一周时间,终于通过面试,进入一家丝印厂,工厂在涌头。
丝印厂比电子厂辛苦,常常加班很晚。车间里气味很大,对身体有伤害。只是,当时的打工者,自身保护意识淡薄。君很珍惜这份工作,低三下四,向工友们请救,只想早点站稳脚跟。
君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跑到市场买了一套新衣服,又选了一个钱包,然后,喜不可支地,准备前往乌沙,请我和丽吃宵夜。
那时工资全是发现金,君把工资全装在钱包里,一脸春风快乐。谁知,她被专事飞车抢客发现,以为她是个大主顾。趁她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她的钱包。剩下君一个人,站在风中,独怆然而泪下。
君没有被挫折击败,年底时,君去报名参加了电脑培训班。那时电脑尚不普及,学会了电脑,离办公室职员更近了一步。
东莞工厂以年轻男女为主,大家正值青春年少,彼此对上了眼,很快就可以柔情蜜意,彼此温暖。君体重较胖,加之长相平平,厂里几乎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恰恰因为这样,她得以心无旁骛地学习。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入职丝印厂仅仅一年,她就被提升为品管员。到第三年,她被调到办公室,有了一份很多人羡慕的工作,与我和丽的距离越拉越远。
回头讲我和丽的事情。
电子厂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别的不说,光是宿舍,就比丽表姐所在的皮具厂好太多了。唯有一点,食堂的大锅饭,实在不合口味。很多时候,只得把寡淡的汤水,倒进碗里,汤汤水水一股脑地吞下。
后来,领了工资,条件好了,我们会买些瓶装的榨菜。到了晚上十点后,厂外摆满了各式摊点,一个流动的夜市启动了。电子厂陆续下班,各种摊点前,很快坐满了人。
头几个月,下了班,但凡有丽的地方,就必定有我。时间一长,大家不免打趣,称我们是姐妹花,形影不离。
有天晚上,我加班,丽一人闲着无聊,和工友去溜冰。在溜冰场认识了一位男孩,他被丽的外貌迷住了,很快对她发起了热烈的追求。
不久,丽答应了他,开始谈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从此,我成为孤单寡人。
女人一旦交付真心,男人在她心中,几乎胜于一切。起先,男孩是求爱者,是卑微的那一个,他想了许多法子,讨好丽,可以在雨天把衣服脱下来给她遮雨。
待他将那颗饱满的果实收入囊中时,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完全巅倒了过来。电子厂最不缺年轻女孩,男孩享受了丽的温柔之后,眼角的余光,开始投向别的美艳姑娘。
丽所受的挫败,无人可诉,更不可能主动找我。但她的事情,我早有耳闻。她不好意思找我,我却不能不袖手旁观。
某个晚上,我约她厂外宵夜。她选了一家四川饭店,她男友是四川人,可见初恋对她的影响之深刻。
我们进饭店,点了菜,她主动叫了啤酒。起初,始终不讲话,待喝完一瓶啤酒,开始滔滔讲起她的苦处来。讲到激动处,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掉。
我陪她一起喝酒,很多时候,言语显得苍白无力,一起喝酒才是最好的劝慰剂。那次起身回厂时,她讲了一句话:我要和他分手。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想以此传递力量与温暖。事实上,那时她分不分手,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两只脚已经踏上了别人的船。
我在电子厂待了一年,次年三月,刚返莞上班不到一个月,母亲患了一场大病,所幸救治及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治病是个漫长的过程,家里开支用度压力陡然增大。作为长女,我肩上的责任自然大了,赚钱成了我的首要之事。
月底,我提前了辞工书,去了虎门北栅一家发廊。那里正在招聘洗头妹,洗头妹没有固定工资,洗一个头,可以提成三块钱。发廊生意很好,正缺人手,洗头妹平均工资,远远超过了电子厂。
进发廊不久,我就发现,“洗头”暗藏玄机。除了日常所指的洗头发,还有另一层隐藏的含义。女人变坏就有钱,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在发廊得到了最好的映证。
来洗头的,几乎毫不例外,全是男人。在发廊时间久了,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男人,见识了人间冷暖。
我在发廊待了三年,母亲度过了难关,我也有了一些积蓄。之后我离开发廊,与人合伙,在工业区开了一家餐饮店。那时,工业区全是人,做餐饮根本不愁没客源,只是餐饮行业,实在过于辛苦。
做了一年餐饮,我再度返回发廊,只是,这一次不再当洗头妹,而学起了理发。从最简单的理发学起,又花钱进修,学习起美容美发。如今,我回老家开了一家美发店。生意不敢说很好,也不算太坏。
丽和男友分手后,受到巨大刺激,之后接连谈过六七次恋爱。每次,对方正幸福享受爱情果实时,丽就一把推开了他。也许,她在报复她的初恋,继而把仇恨的炮火,对准了全部人。
我很早就离开了流水线,丽一直在流水线上挣扎。她把最好的年华,给了情爱之欢,却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在偿还青春欠下的债。她在东莞待了十年,曾做过拉长,之后再也无法晋升一步。
相反,当年那个像丑小鸭似的人物,我们的君,那个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关注的年轻女孩,从丝印厂流水线干起,到品管,到办公室职员,并在成为白领的第七年,再度遇到一个机会。
公司老板准备招一个秘书,可外面招了几个,都不合适。最后有个深夜,君下班回家,不曾想在电梯里碰到老板。这短暂的相遇,老板和她谈了几句话。次日,人事经理找到君,和她谈起了,她不曾奢想的事:当老板秘书。
职场之路,简直平步青云。却没有人想到,她背后默默的付出。
前年,我们仨抽空再聚了一次。特意开车去宵边,去长安汽车站,去原来落脚的皮具厂,去我们曾打过工的电子厂,以及君奋斗过的丝印厂。
一路追寻过去的足迹,再回头看此刻的人生,不免百感交集,唏嘘感叹。最让我感动的是,尽管时深日久,彼此的身份与工作已经有了天壤之别。但我们的情感,却像回到了当年刚到东莞的样子。(图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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